摊子前面挂着的铜镜中,是个头戴兜帽的僧侣。楚离心头一动,“姑娘可认识一位叫桃夭的女子?”桃夭摇摇头。楚离又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凌冬?”桃夭微微挑起眉,目光微闪,只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她的眉毛勾得细细的,又长又弯,眉尾稍稍下垂,透着说不出的娇媚,和她之前英气入鬓的长眉完全不同。“你这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香茹不满地大声嚷嚷着,“我姐姐就是凌冬啊,这城里谁不知道!”原来桃夭变成了凌冬,那香茹就是小红?那自己是……“君迁,你化缘化到哪里来了?有多少人给你布施?”一个年长的比丘匆匆而至,语气带着几分责备。楚离茫然地看着手中多出的瓦钵:里面空空如也。桃夭抿唇一笑,白皙的手指捏了块碎银子轻轻放进他的瓦钵中,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明日社戏,记得来。”“姑娘等等!”老比丘拿过瓦钵,“出家人手不沾银钱,只求些吃食便好。”“是小女子唐突了。”这话对老比丘说着,桃夭的眼睛却看着楚离,拈起碎银子,却放了颗糖。她看着楚离又是一笑,转身和香茹混入人群,消失了。老比丘皱着眉头看了看那块糖,连瓦钵一起递给楚离,“你吃了吧。”楚离不爱吃甜的东西,诸如蜜饯糖果之类的从来不占。本想拒绝,但话没出口,那颗糖已经到了嘴里。真甜哪,甜得他嘴角止不住地上翘。这是君迁子的感觉,还是他自己的感觉?亦或许是梦境放大了他的情感。有那么一瞬间,楚离的精神恍惚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吃块糖就高兴成这样!”老比丘笑骂道,看向楚离的眼神满是慈爱。一句话点醒了楚离,对,他是在凌冬的梦里,这应当是她和君迁子初次见面时的情景,这份感觉也应当是君迁子的。“师父,明天大庙祭祀,弟子也跟着去可以吗?”楚离低声问道。老比丘奇怪道:“当然要去,有吃有喝为什么不去?闭着眼睛念经就行,你师父我可一个多月没吃过饱饭了!”楚离愕然,忽而笑了,有这样的师父,才能养出君迁子那个有几分滑头的脾性。大庙祭祀是这个城镇最热闹的盛会,许是神灵久不现身,相较于祭祀的意味,节日的喜庆热闹更多一点。社戏的台子就打在大庙前头的空地上,隔着重重庙门都能清楚地听到锣鼓丝竹的声音,不多时,佛堂前的楚离坐不住了。“师父……”他轻轻唤了声。老比丘闭着眼,像模像样敲着木鱼念着经文,没搭理他。他向门槛偷偷挪动了两步,停下来,看看师父,再挪动两步,再回头看看,然后一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轻快地远去了。楚离挤在台前的人群中,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僧衣,用兜帽略微遮着脸。人们都在热切地看着台上,期盼着凌冬的出场,没人注意他。一阵美妙的笛声,伴着人们的欢呼声,桃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一出现,楚离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了。第50章 他不受控制地想念着桃夭……社戏的故事并不复杂, 因上演了多次,观众们早就对每个情节了如指掌。楚离却觉得新鲜,他没看过社戏, 无论在凡间还是修真界,他从未体会过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喧嚣。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求而不得的滋味——即便他处于旁观者的角度。讲的是王子在湖边偶然看到飞鸟从天而落, 飞鸟脱去羽衣,变成一位美丽的女子。王子对她一见钟情, 却无法将她留在身边。情急之下,王子藏起她的羽衣, 仙女为了拿回自己的羽衣,只得随王子回到王宫。王子太怕她离开了, 在王宫内外布下人马, 把仙女困在了宫里, 失去自由的仙女便如剪下的花儿一样迅速枯萎了。幸好有王后帮忙, 仙女拿到羽衣飞回了天界。桃夭在台上轻快地旋转着,宽大的袖子像鸟儿的翅膀一样飞舞起来, 金红碧紫的裙子绽放得宛若天边的彩霞。鼓点越来越密, 发出高亢的声音,一下下击在楚离的心上。楚离想起她在西卫宴会上跳舞时的样子,也是这般的旋转着,那时, 她热切而期待地望着他。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无视掉她的目光吗?楚离凝视着那只自由的飞鸟,她在云端, 他在地面仰望着她。社戏已接近尾声,鼓槌轻轻敲击着,越来越弱, 就像王子那颗逐渐失去活力的心。苍凉悠远的胡笳声响起来,似乎是在追忆曾几何时月下的私语。“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明天。”王子重新燃起了希望,“明天我在湖边等你。”社戏结束了,英俊的王子和美丽的仙女携手向观众鞠躬致谢,台下的人起身鼓掌,为他们的精彩表演欢呼着。楚离也站了起来,周围的人说这是圆满的结局,仙女不会骗人,他们必会在一起。他不这样想,明天,多么虚幻的词语,明天是今天的明天,后天是明天的明天,每一天,都是明天。无数个明天连起来,便是永远。给你希望,让你在美好憧憬中日甚一日的绝望,这是仙女对王子的报复。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楚徘徊在心头,几乎要把他压垮,楚离不知道这是君迁子的感受,还是他自己的。此刻,台上的桃夭看向他,目光中是他许久未见的温柔。他忽然想问问桃夭是怎样想的。散场了,可楚离没有机会和桃夭说话,拦住他的是师父略带愠色的眼睛。老比丘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他带回寺院,单独挑了一本金刚经命他抄写。夜深了,银辉满地,心猿意马的楚离还没有抄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看到这一句经文的时候,楚离的笔停住了。发烫的头脑渐次冷静,他明白了老比丘的用意。不要被世间法迷惑,这一切不过是追求佛法的道路上的荆棘。但楚离知道,浩瀚的佛法不能阻止君迁子的思慕,正如现在,他不受控制地想念着桃夭。明知是虚幻的梦,却真实得可怕。再遇见桃夭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绵密的细雨,她撑着一把油伞倚在桥头,瞅着柳荫下淋雨的他直乐。楚离把头扭过去不看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桥下走过——他试图扰乱梦的走向。一粒小石子落在他的脚下,接着是桃夭的轻笑:“缘何不敢看我?”楚离答不出。“你会画画吗?”“会。”“帮我画几个花样子。”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提笔坐在书案前。楚离不禁暗暗苦笑,若总是一不当心就被梦境束缚,那就没法子离开锁魂阵了!桃夭给他磨墨,皓腕如雪,手似兰花,她靠得很近,近得可以看清她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若是醒来,只怕她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一下。画完这个花样子,就不再见她,等时机差不多了,就告诉她这是个梦,她不记得自己,总该记得小狼他们。楚离如实想着,手下一直没停,桃花、牡丹、茉莉……他画一朵,桃夭便在他面前放下另外一朵。不知不觉天色向晚。“水灵灵的就跟刚摘下来一样,活了!”桃夭捧着花样子欢喜得不得了,“这个绣在裙裾上,这个做个荷包,定会卖个好价钱。”楚离看着她微笑。桃夭收拾出做好的针线活,准备拿到城北的夜市上去卖。从城南到城北,将近一个时辰的脚程。“我知道条近路,从芦苇荡撑船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楚离说完,怔楞了下。这话并非出自他的意愿,但听到桃夭问他会不会撑船的时候,他居然说了声“会”!再这样下去会逐渐丧失自我意识!楚离脑中警铃大作,可他的手被桃夭温软的小手牵住那一刹那,所有的警戒瞬间瓦解。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河面,水面粼粼的,金波灿烂,小船悠悠,他二人的倒影在水里轻轻荡漾。芦苇足有六七尺高,长得密密的,几乎遮住了大半个河道。小船越往里走,河道越窄,人声也离得越远,渐渐的,河道只能勉强容下这叶扁舟。尖尖的船头在这条窄仄的水路上艰难前行着,长长的芦苇隔绝了外界,无人,无声,唯有摇橹的吱呀声,和水浪的哗哗声,有节奏地交替响着。楚离无端紧张起来,心脏砰砰地跳着,他使劲摇着,拼命想让小船穿过这边芦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