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安喜宫内京城的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了,御花园里的花虽然还没有开放,万贞儿今天却来了兴致,带着宫女们去花房里选了好多枝各色花卉,准备在春天正式到来之前,将安喜宫妆点起来。朱见深正坐在正厅里翻看着看送上来的奏折,抬头正好见到万贞儿手持一只粉色的百合对他盈盈一笑。“人比花娇。”朱见深放下折子叹道。“陛下不正经。”万贞儿一手扶住羞得通红的脸颊,瞪了朱见深一眼,“都老夫老妻了,还如此不知羞……再说了,臣妾都多大了,还比花娇呢。”“这和多大有什么关系。君无戏言,朕说了‘比花娇’,那就是‘比花娇’。”站在一旁的宫人们忍不住纷纷掩嘴而笑。“京城里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草原上可还是冰雪未消呢。”点了点桌子上放着的奏折,朱见深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参阿直的。”“参阿直?他远赴北疆,都不在西厂,那些人做什么要参他?”万贞儿放下剪刀,将宫人们挥退了。去年西厂初设,阿直为了办案得罪了一圈人。人人都说他是趋炎附势,残害忠良的狗阉贼,把孩子委屈的,时常忍不住到安喜宫来找万贞儿诉苦。万贞儿有时候想着那西厂关了也挺好的,反正阿直这“宦官”也当不了几年,早晚要出宫改换身份重新生活的,何苦背这个千古骂名。只是朱见深说将来就算阿直出宫,也是跟在万达身边,或是做他的亲兵,或是做锦衣卫,遇上的委屈只多不少,这些就只当是考验吧。万贞儿从小把汪直拉扯大,知道这孩子最是敬佩忠臣良将,满心要做大英雄,在战场上立一番功劳。所以年初知道他被派去辽东军营,还为他高兴了许久,觉得小雏鹰终于找到了能够翱翔的天空了。这边人刚才出去个把月,怎么又被人弹劾上了呢?“都是山海关沿途来的折子。”朱见深笑道,“说阿直在回京的路上,私设仪仗,惊扰百姓,欺压官兵,收受贿赂。他这‘西厂提督’的威风啊,是从京城给一路抖到辽东去了。”“阿直不是那种孩子。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万贞儿肯定地说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锦衣卫什么依仗他没见过,需要去关外摆这谱呢。她自己带大的孩子,最是了解不过了。“是啊,昨天收到了西厂递来的情报,辽东的问题可大了去了。阿直和小郎舅兵分两路,他在山海关那边大张旗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小郎舅则深入草原女真部落,暗地打探军情。”他们没有去辽东之前,朱见深虽然对陈钺呈上的折子有所怀疑,却没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精彩绝伦”。汪直上奏,准备在山海关直接将此人拿下,然后锁回京城,下西厂大狱。朱见深直接批复了一个“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准便宜行事”。“便是如此了。阿直岂会如此浮夸,自然是为了办案。”万贞儿听到朱见深如此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说到底,这一套套的,使得那么得心应手,还不是小郎舅一手调-教出来的。”朱见深打趣说道,“阿直也好,阿澜也好,都学了他一身的江湖匪气。你看太子……他和小郎舅接触的时间少,那就是文文静静的,像个皇子的模样。”说起来,朱佑樘刚到昭德宫的时候不肯吃饭,还是万达哄他乖乖开口的呢。也不知道这小子身上有什么魅力,那么讨小孩子的喜欢。“是是是。”万贞儿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的呢,都是学陛下的。坏的呢,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教的。”“正是如此。”朱见深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安喜宫内,一片春意正浓。——————————刮了一个通宵的北风和雪花终于在凌晨时分渐渐停歇。万达躺在榻上,看着身边还在呼呼大睡的阿澜,决定让他再睡一会儿,把被角给他掖好了,小心翼翼地起床穿衣服。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恰好睡在隔壁的杨休羡也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小邱还在睡?”“何止,刚才还在说梦话呢。”杨休羡和邱子晋睡一个房,他把床让了出来给小邱,自己打地铺,也是一早就醒了。两人走到楼下,打了一盆热水轮流洗漱了一番。虽然还早,不过回龙客栈的两个伙计已经在门口扫雪了。屋檐下结满了长长的冰铃铛,一个小伙计竖起拖把,一路把它们敲打下来,地上顿时散了满地的水晶,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美不胜收。连绵百里,无边无际的白色雪原在初升的红日的照耀下,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这就是大明的北疆。”杨休羡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又新鲜的空气,感觉整个人的精神都振奋起来了。万达咳嗽了两声,也挺起胸膛,想要剽窃些未来描写北国风光,红妆素裹的诗词。结果想了半天,脑子里飘过的只有那句“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顿时羞愧地下头,哀叹自己怎么当年就不好好念书呢。他们本以为自己起得早,没想到还有更早的。远处传来马蹄声,踏碎了这一片无暇的雪白,是拓津的两个手下回来了,手里似乎拎着什么猎物。看到站在门口的万达和杨休羡,两人还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万达也对着他们点头笑笑,下一刻却将脑袋转到一边,冲着杨休羡皱了皱眉头。昨天那一番比试之后,十三娘上了不少好酒好菜,都是大块的肉,大碗的酒,很对这些奔忙了一整天人的胃口。他和杨休羡、邱子晋三人与拓津一桌。先是喝酒,然后又开始划拳,乱叫乱唱,很是闹了一番,把拓津灌得七荤八素,大叫痛快。高会和老柳,还有阿澜,就跟拓津的手下们坐一个大桌子。阿澜吃饱了,就开始满屋子地乱窜,他从不怕生,大家也都见惯不怪了。高会和老柳作为锦衣卫的老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都是不喝酒的。他们就看着那两个女真人喝酒吃肉,偶尔搭上两句话。突然,老柳脸色很是不好,被高会察觉到了。他瞥了桌对面那两个明显已经喝大了,开始胡咧咧的两人,不动声色地对着老柳使了个眼色。借着尿遁,两人走到后门交谈了一番。高会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之前正在讨论要多么奢侈的身家背景,才能请得起十三娘的姐姐这样的顶级厨娘,做天下最珍馐的美食。若是普通的讨论,自然不会让老柳变色。这两个喝酒喝昏头的人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万达身上,说上回抢十八部落虽然过瘾,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油水可以捞。这个万掌柜可不一样了,若是劫了他,岂不是几辈子的吃喝都不愁了?到时候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别说请十三娘做菜,睡了老板娘又如何呢?说完,还看了正满屋子转圈的阿澜一眼。听了这让人汗毛倒竖的话,高会急忙返回客厅,将阿澜拉了回来,紧紧锁在身边。阿澜扭着身子,不明所以地挣扎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万达他们从酒席上脱身,高会才亲手将孩子交给了他。然后将这段听闻转述给杨休羡听。“他们参与了攻打十八部落?那不是陈钺率辽阳大军打的么,有他们什么事儿?”这“打劫万掌柜”的话题当然让人听着生气,不过杨休羡关注的还是这事情背后的意义。“听说……那十八个被屠杀掉的女真部落。不止有海西女真的,还有建州女真的……而且那几个海西女真部落的族长,都和阿吉噶相处的颇为融洽。”高会压低声音说道。杨休羡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陈钺已经不是瞒报军情那么简单了。他和女真人合作,去攻打另外一群女真人?最后请求朝廷出兵,将整个辽东扫平?这是出于什么目的?还有那个拓津——他绝对不仅仅是想要找到发财的新路子,他是想彻底取代阿吉噶的地位,成为乌拉部的族长……甚至想要整个搅乱整个海西女真部落,乃至整个辽东地区目前脆弱又平衡的势力关系,将牌面打乱,做更大的图谋。昨日万达将阿澜哄睡之后,他们几人就来到杨休羡和邱子晋的房间里,共同讨论这件事情。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都要让拓津让他们与那个建州女真的“朋友”见面。这个人,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年初奉集堡的战事,之后十八部落的战事,都有这个人和陈钺、拓津的共同参与。他们三个人,搅乱了原本看似平静的辽东辽北布局,将大明的整个北疆几乎拖入战场!若不是陛下英明,觉得事有蹊跷,他们几乎都要成功了。看着红日一点点地爬出雪原,最后一跃而起,照亮整个天空。万达对着杨休羡,用力地点了下脑袋。原本混乱的局势,已经一点点地拨云见日了。他们在这里,把“那个人”引出来,然后与阿直那边里应外合……相信很快,他们就能够回京复命了。————————————秦皇岛,北倚燕山,南连渤海,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东汉末年,一代枭雄曹操曾在此做《观沧海》一诗。所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古碣石在此见证了华夏千百年来的变迁。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以此地依山襟海,险峻机要,故命名其为“山海关”。又以其“扼边关咽喉,保京师屏障”为由,在此地建立城池,与长城连接,建立起了宏伟的“天下第一关”。(注释1)汪直一行人自从三天前从沙河驿进入山海关城后,在此地已经盘桓许久。山海关总兵欧信与陈钺一起,日日陪伴在汪直庞大的仪驾周围,带他到处领略这北方第一关的风光。又是临海观日,又是纵马长城,观看兵士操练,北眺塞外风光。日日膏粱美酒,夜夜锦障垂帘,将一个大好雄关,变为了温柔乡,金银台。这陈钺毕竟是文人出身的武将,不止带着汪直骑马,他写起拍马溜须的诗词来也很是厉害。这一日他又写好了一首赞美汪直莅临雄关,海水峻石为止折服的诗词,准备呈现给汪直。等待墨迹干了,陈钺双手捧着字,兴冲冲地往汪直所住的院子里走去。才刚踏进院门,就看到汪直一身戎装,头戴盔甲,手握宝剑,正从房里大步踏出。“公公这是做什么?”陈钺一愣,心想今日并没有安排骑马打猎的娱乐,怎么汪直做如此打扮呢?“杂家刚收到陛下派人快马送来的密旨,催杂家回京呢。”汪直满眼含笑,少年如同花瓣一样的红唇勾起,“你看,陛下和娘娘身边,真是一天都少不了杂家。没办法,陛下催的急,我就只好启程了。”语气中无不自豪。“是……是,应该走了,算算时间,也应该回京了。”陈钺忙不迭地点头。算算时间,从他送汪直出辽阳城到现在,也有十多天了。因为汪直言他生性喜爱军务,自己这才陪他在这“天下第一关”里视察游玩了那么些天,陛下那边恐怕早就等不及了。“那……那不如今天小的为您张罗一场正式的顺风宴?”接下去的路程,陈钺无法继续陪伴,他想着在临别的时候再在汪直前面留点好印象。“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汪直右手搭在宝剑之上,眯着笑眼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杂家收到陈大人诸多关照,内心感激。早就将陈大人视为平生知己。”“汪公公谬赞了,都是小的应该做的。”陈钺低下头笑道。“小的又何尝不敬仰公公,将您视为当世豪杰呢?只可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的再舍不得公公,今后也不能为您鞍前码头,捧笔脱靴了。”“哎,既然你我都不舍得,不如再一同走一段路。”汪直说着,俯下身来,在陈钺的耳边低声念到,“你不如一直陪我到京城啊?”“公公,这不是小的……”陈钺苦笑着刚要推辞,只觉得脖颈之间一片冰凉,一道泠泠寒光抵在他的颈项之上——竟是汪直抽出的宝剑。“公公,您这是何意?”陈钺一惊,单腿跪在地上。“请你跟我一起回去呀。”汪直笑得灿若桃花。“小的何尝不愿意?只是小的职责所在,不能离开山海关以南。”陈钺之前只觉得汪直跋扈,没想到他如此反复无常。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感觉到那刀锋一点点地贴近自己的喉咙,陈钺急忙自辩。“难得你还知道这‘职责’两字!”汪直冷笑一声,手臂微微一抬,一道血丝出现在了陈钺的喉结下方。“你若是还记得你身为辽东巡抚的职责,怎么会勾结宦官,串联外族,陷害同僚,折辱兵士!我看这‘职责’两字,你陈钺不提也罢!”“公公,此话怎讲,陈某冤枉啊!”陈钺越听越是胆战心惊,这个汪直自从来了辽阳城,不就一直处在自己的掌控中么?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何人告诉他的!“冤枉?是了,陈大人,我也觉得你‘冤枉’。”若是陈钺能够抬头,就能看到汪直一双星眸中布满了霜寒。“本督公心内良善,最是看不得好人受屈。”汪直说着,更是用力地将剑柄往下压。“更何况,陈大人与本督公这段时间相处,并手抵足,亲如兄弟,你说是么?”“是!”陈钺急忙大声答道,“这一定是有人见不得小的与公公交好,嫉妒小的,所以才会构陷于我。”“哎呀呀,‘构陷’……你那么惨,杂家心里听了更加不忍了。”汪直说着,一把将宝剑撤回,低头笑道,“为了以证清白,就请陈大人给我回京,下西厂大狱吧!”“什么!”陈钺闻言大惊失色。西厂大狱!那个传说中与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比肩的人间炼狱么?自己若是进了那个地方,焉得还有命在!“我们西厂办事,最是妥帖,从不搞冤假错案的。”汪直一脚踢上呆若木鸡的陈钺的肩头,让他扬起脸,看着自己。“等陈兄你下了狱,杂家一定四处为你奔走,收集证据,好为你‘洗脱冤屈’啊。”听着他嘲讽的语气,陈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个死阉货从踏入辽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冲着要抓捕自己来的!这将近一个月以来,他将自己整个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看着自己宛如杂耍的小丑一般以巡抚之尊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出尽洋相。可笑他居然还以为自己才是掌握了局势的那个人。“阉狗!”陈钺想通了一切,哪里还有不反抗的道理,横竖这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这小太监的身手和自己是不能相比的。陈钺骂声刚落,就将身体的肩膀斜着往汪直的下腰处冲去。左手成掌,右手握拳,对着汪直的腰际击出了势大力猛的一拳。汪直早就做好了防备,他一个腾跃往后而去,足尖恰好迎上了陈钺的右拳。干脆借力使力,往后一个腾挪,翻身落到了距离陈钺十步之遥的花坛石栏杆上。汪直幼时好歹跟着梅千张混过一段时间,有些轻功底子在身上。他一脚踩着石栏杆,做金鸡独立状,居然端端正正,不摇不晃。“来人啊!”陈钺大叫一声。这在院子内外负责守卫的都是他从辽阳城带来的亲兵,在这山海关只听他一人指挥。他暂时还不知道下一步拿汪直怎么办才好,总归先带人将他制服了再做下一步打算。话音刚落,二十几个身披盔甲,手持长·枪短棍的武士们就从院落外头冲了进来。“大人!”士兵们对着陈钺齐齐抱拳。“好!”陈钺看着汪直陡然一变的脸色,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汪督公突发失心疯,突然对本官动手。你们快点将他擒下绑起,锁回屋子里,然后派人去请城里的大夫,为汪督公治病!”陈钺退了几步,走到那些士兵身边,指着汪直叫到。迎接他的,是十多把大刀在下一刻,将他的脖子从四面八方层层围住。“你们!”陈钺瞠目结舌,然后大叫一声,“你们是要造反么?你们是我的兵,居然不听我的号令!”“陈大人,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他们真的是你的士兵么?”汪直哈哈大笑,从石栏杆上一跃而下,志得意满地走到被围困住的陈钺的身边。“你什么意思?”陈钺满眼惊慌。“你这个镇守一方的大将,连自己的兵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你可看仔细了,这些都是山海关的守军,哪里是你带来的!”汪直指着那些持刀持枪的士兵们笑道,“至于你的兵,一早就被我们拿下,如今都关在山海关卫所的大牢里呢。不过你也不用着急见他们,等本督公回京的时候,会把你们一块带走下狱的。”“汪直!阉贼!你居然敢擅自调动守关的士兵,谁给你的权利!”陈钺梗起脖子,犹在做最后的挣扎。“本官给的,如何?”山海关总兵欧信从院门口缓缓走了过来,亦是身披铠甲,做出征之姿。“欧大人,怎么你居然会听凭汪直的调遣?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共同作战的情谊了么?”陈钺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这位欧总兵之前和陈钺曾经一起参与过反击海西女真的战役,与他有同袍之义。陈钺绝不会想到,此人居然会背叛自己,同只相处了三天的汪直站在一起。“陈大人,本官不过是奉命而行而已。”欧信颇为注重官声,不想落得跟陈钺一样迎奉宦官的骂名,出言解释道。“奉命?谁要抓我?”陈钺问道。“陛下手谕,让本督公带你回京候审。”汪直上前一步,笑容灿若春花,“陈大人,我就说了,你会和杂家一起回京的。不是么?”“汪直!你……你是什么时候……”陈钺一手指着汪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士兵们将他头上的武官帽和身上披着的官服,冠带一点点地除去,最后剥得只剩下一身亵衣和两只朝靴,俨然一个戴罪犯人的模样。“陈钺,你欺负我年纪小,以为我是个刚宫里出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内侍么?你莫要忘了,旧年朝堂突变,背后是谁人助力的!就是我西厂和万大人的锦衣卫!”陈钺闻言,气的咬紧牙关,后悔不已。汪直抬起头哈哈大笑,“我西厂沉寂日久,就由你陈大人来替我再次扬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