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问完这句话,容玄贞直接湿了裤.裆。他恐惧到几近茫然,心想孤为太子,有天命龙气庇佑,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明明他此番出京是建功扬名的,明明母后说了他回去便可顺利登基,明明,他才只有十七岁啊!容玄贞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华年不耐地摇摇头,“算了,不重要。”手起刀落,人头落地。铁链哗啦啦响彻石道,隽从心时隔六年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见到外面的天空。只可惜今夜阴云密布,不见月光。云裳是被容裔揽腰抱出石室的,她此时不仅脚软,整颗心都像被人捏成泥瘫在腔子里。从前宫廷政.变、颠覆王朝都只在史书中见,云裳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亲临其境,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国子监那一套君君臣臣的辩礼言犹在耳,满打满算没过六个时辰,沧海就要变桑田了。“你、想要做什么?”隽从心被带上他们来时那辆马车,容裔却将云裳抱上一匹马,随即自己上马坐在她身后,低下头,伸手抚她冰凉的脸蛋,像轻捞水中害怕惊碎的月影:“怕我了吗?”云裳睫毛扑簌簌发颤,今晚像极了一出游园惊梦,而她不是杜丽娘,是听闻了秘谋却左右为难的雍氏女。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听懂了容裔的前半生,便无狠硬心肠质问他何去何从。云裳不知怎的联想到自己对云家的态度——扪心自问,即使让月支氏为母亲以命赔罪,她也丝毫不觉得过分。容裔与她的不同只在于,她不吝仇怨一氏族长,他不惜颠覆整座江山。“这样就好,别回头。”容裔感受到面前身体的绷紧,自行其事地搓揉那双冰冷柔荑,揽过缰绳,“我带你去摘星星。”马车向东,马匹向南。南方是钦天监的瞻星台所在之地,危楼高百尺,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星辰。高台风大,容裔将云裳连人带披风地牢牢裹在怀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握着女子小巧的指尖,指向天边那颗云翳也遮不住的明星。“都说贪狼有吞天之能,你信吗?”“信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呢。”云裳吹了一路冷风,镇定了些许。她深知,站在亚圣弟子的立场,她应该规劝容裔,可是大楚无君久矣,即使老师也不能否认蔺三师兄说的,没有容裔支撑这九年,就没有楚朝如今的民生安稳。天下人都骂摄政王性情恣睢,可听有谁骂他昏令乱政,让老百姓民不聊生了?“天下人是死是活,其实我不在乎。”容裔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一样,云裳听见这句话,眉心一跳,脑袋却被容裔按住了。“别回头。”他眼望贪狼,声音低沉,“我娘一生心善,临终前给我留话,一不许祸国殃民,二不许背叛她的恩人太后娘娘。”只因不忍母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上辈子,他按她的遗愿走到了最后。而这辈子——高处风寒,男人将手臂紧了紧,低头看怀里的人。他可以负尽天下人,华云裳在天下人中,他可以坑尽儒生,华云裳却是中原南北最特别的士子。能牵制他的从来不是仇恨,是他在意的人。这就是世人所谓的“爱”吗,他依旧不懂,现在也不那么重要了。容裔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一无所有,只有这颗星星,你若肯要的话,我就把它给你。”低悬在头顶的贪狼星亮得不祥,云裳不知听懂这句话没有,她仰望星斗沉默半晌,轻轻叫了一声:“容九浔。”裔为边远之地,浔是水底深涡。云裳对这个和过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相同的人,感觉也像天涯的云海角的风一样渺然。她曾为此深深困扰,心里有对自己的困惑,也有对他的迷茫,此时除了叫一声他的名字,好似也说不出更多。容裔冷平的眉心似有动容,点点头,理好云裳被风吹乱的鬓发,送她回家。回程依旧同乘一马,这一夜的摄政王难得规矩,处处礼周仪到。到了华府红灯笼映照的门前,容裔没有下马,看着夜色下的纤柔背影:“姑娘的心口还疼吗?”云裳愣了一下,更板打过三声,此时是八月十五了。跟了她十年的顽疾去如抽丝,年年中秋都会准时犯的心疾,今年却一丝不适也感觉不到。“……不疼了。”如厮奇怪,怎么会不疼了呢?他如何又会知道?“那便好。”容裔默然勒马回缰,又说了一次:“别回头。”你千万别再回头。第60章 裔蟒衣白马入宫阙云裳回到府上时已是深夜, 一直隐潜在暗处的凌宵现出身影,“姑娘……”“今夜之事不可对旁人提及。”云裳的声音带着些疲倦沙哑,回到内苑后先到老师院中, 得知老师已歇下了才略放下心, 不料还有一人在灯下等着她。“师兄。”有琴颜提着盏风灯,向阵思勉的屋门看了一眼, 示意师妹随他走。二人悄声离开院落,有琴颜提灯为云裳照路, 脸上永远是一片温润的神情, 沉默一路, 也只问了一句, “他不曾为难你吧?”执掌稷中学宫的人岂会当真被蒙混过去,上一次在琼林苑, 他便知小师妹深夜归来是因与容裔在一起,只是小师妹不愿说,他便也不问。可此刻云裳魂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看也不似无事。云裳对有琴颜一笑,从很久之前开始, 她便知道无论在哪里受了委屈, 只要回到大师兄身边, 总会有一个温暖的归所庇护自己。“师兄, 云儿无事。”她吸吸鼻子, 心中有一种说不请的怅惘, 像是听了一折哀婉戏词, 曲终人散点了灯,却发现原是自己站在空空旷旷的戏台上。有一刹云裳想将今晚的事全盘告知师兄,可每次眨眼总能想起容裔为她指点星星的样子, 如何也无法开这个口。受了蛊惑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云裳努力驱走心中的不安,仰起头,像小时候那般指着天上的圆月,“师兄,中秋快乐。”有琴颜看着她,抬手犹豫了一瞬,还是抚上她的头发。“早些去休息吧,睡醒一觉便好了。”容九回到王府时天色将亮,隽从心按他的吩咐已押入府里看守。付六在门口石狮子前候着主子,回禀了此事。容裔的神色与以往都不同,站在凌晨的霜雾里,周身散发着槁木死灰之气,看在付六眼里,竟有种主子已在人间无所留恋的错觉,低头不敢多言。主仆二人正要进府,长街上忽然有人喊了声“王爷”,容裔本就不豫的眉头皱得更紧。一个纤细的身影穿过晨雾跑来,及近了才瞧清是个肤白清秀少年,扬着讨喜的脸道:“王爷请留步,在下周楚生见过王爷!”付六一见他便冷下脸,“怎么又是你,前番赶你不走,还敢来当面冲撞王爷,不要命了吗!”他言语犀利,实则却是先扮个红脸想保下少年的命。然而此刻容裔心情大差,略一沉目,暗中的蝇卫便露出形影,杀机弥漫。付六心里一咯噔,王爷今日有大事在身,看他老人家神情,这找死的不是赶着往枪尖子上撞吗?忙虎着脸去逐人,少年急了,越过付六的胳膊道:“王爷不认得我了?我是当年您没摔死的那个周家孩子呀!”付六双眼一黑,好,真是个来找死的。想当年摄政王参加司史周家的嫡孙满月宴,抱着那婴儿时却松了手,吓得在场宾客惊呼闭眼,少有人看见容裔随即将靴尖一勾,及时将那婴儿有惊无险地捞了回来。婴儿啼哭声的掩盖下,没人发现容裔的脸色和孩子父母一样苍白。时隔多年,这大难不死的孩子自己找上门来,还用一种灼灼目光望着容裔,迫不及待表达他的崇拜之情:“小子幼时得王爷屈尊一抱,沾了王爷的福气,从小到大一场病都没生过!”付六听的哭笑不得,感觉这小公子脑子肯定缺根弦,多年无病,八成也是被吓得不正常了,又听见周楚生接着说:“王爷,周家历代为史书官,到了楚生一辈,上有三位嫡兄继体,家中便不许楚生再嗣此业。楚生此来是想求王爷恩准……”容裔这一夜去了大悲塔又登瞻星台,故人成仇,话到绝处,来来去去又是孑然一身,属实没心情再听一个毛头小子的家事,冷冷地睨过去一眼。性情天真的周楚生错将白眼认成青眼,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说得更来劲了:“王爷也觉得楚生有做史官的才能吧!楚生当真喜欢做史官啊,想当年孔夫子春秋笔法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罪当时功千古,是小子一生楷模!”“不拦你净事房走一趟,写几本起居注名垂千古去。”容裔声音冰冷。付六一听这话,就知道主子的不耐到达极点了,偏偏周楚生连讥讽也听不出来,下意识只觉裆下一疼,连忙摆手:“不不不,小子立志要编外史的,小子想跟着王爷!”“跟着我?”容裔眼神终于有了焦点,看向阶下稚气未脱的少年,“不怕死?”周楚生被他盯得咽了下唾沫,腿都打摆子了,脑袋还摇得像个波浪鼓:“王爷您不塞言路,单凭这一点楚生就佩服得紧。这些年来多少人骂……不是、那个王爷您胸怀大度,楚生不惧。”付六爱怜地看着他,多好的孩子啊,可惜脑子不灵光。被缺根弦的不速之客这么一搅和,不觉间东方第一缕朝霞破云而出,一只信鸽自东方飞来,扑散几下雪白的翅膀落在付六肩上。付六脸色瞬变,取下鸽爪上绑着的信筒奉给容裔。周楚生一点回避的自觉都没有,抻着脖子好奇张望。容裔没理会这小傻子,展开纸笺,上面只有一个字:成。字迹铁划银钩,左下盖的戳是太子私印,殷红似血。容裔面上无一丝喜悦或放松,碾碎纸条吩咐付六:“叫芝友进宫,你去吧。”付六领命而去。临走前经过发呆的周楚生,付六难得想做回好人,结果拉了两下少年的袖子,硬是没将这愣头青拉走,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自去行事。“王爷……”周楚生眼巴巴看向容裔。“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容裔自言自语,眉眼冷漠地拾阶而上。·隽从心十年尘垢一朝清,看着镜中剃须匀面的沧桑男子,恍如隔世,似自己都不能相认。干净长袍换上身没一刻,他又被塞进车轿带出了汝川王府。众多甲兵眼皮子底下,一介书生用不着捆手缚脚,也毫不担心他会逃跑,白衣帝师宠辱不惊,想容裔小儿对他恨之入骨,说到头左不过一个死字,听之任之。直到辘辘马车停下,掀起的车帘露出一角琉璃高檐,隽从心才变了神色。雕甍画阙镌镂着飞云龙凤之纹,层峻叠榱,彩槛朱栏,是他多年不曾入梦的景象。“容九浔,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容裔乘马悠悠停在轿旁,一袭玄蟒朝服衬着再冷厉不过的一张脸,居高临下道:“死前见见老情人,岂非欢喜得很。”“放肆!”不待隽从心再说,早有人扯布堵了他嘴。那值守宫门的侍卫们隶属御林军,今日中秋群臣休沐,摄政王佩剑著甲来得如此蹊跷,警惕拦戟:“王爷下马……”话音未落,容裔身后的随邑一刀将二侍斩于宫门之下,汝王府的亲兵随即迅速撒开阵形,将内外三门近百守卫围剿制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