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学之人的话最能煽动人心,一国无君久矣,愚愚民心如万千火种,只等一个不起眼的火星,燎原便是无可避免的事。——“小师妹孺慕情深,王爷万万不可令她知晓此事,她受不住。”有琴颜特特交托一句。这是白日里的事。而后没过多久,华家后院起火。夕阳之下,容裔面对女子匪夷不解的目光,心想,她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一日之内,能承受多少风霜刀剑的侵逼?她自己不计较,他又怎能容忍旁人随意欺她,之后给个不咸不淡的小惩便算完了?“你太心软了。”他收起虚假的温柔神色,眨眼之间,又是那屠狼沥血把持朝政的摄政王。云裳怔怔后退一步,不认识似的望着他。“可以告诉姑娘,盯上那女人的的确是婉太后,堂堂太后,连问聘纳吉都等不了,直接学了土匪勾当,你大概能猜到她想要什么。”容裔看着云裳,“太后为防我,也为巩固东宫之势,盯上了华年的半数家产。可你那不老实的养妹去的是东宫,太子为人急色薄情,太子妃性子阴沉擅妒,太后能保这棵摇钱树的命,却保不了她过的什么日子……”说到这里容裔仿佛很愉快,儇眉轻点指背,颇有些期待:“你说她会过什么日子?”云裳的一呼一吸都变成稀薄,黏在蛾眉剑柄的手掌全是冷汗。话到此节,这只恶蛟终于不掩他头上的利角,露出颚下闪着毒汁的獠牙。这才是摄政王原本的样子。阴狠毒戾,睚眦必报。他好像再也找不到其他粉饰的办法,于是只好自暴自弃地将自己的丑陋展现在云裳眼前,逼着她看,逼着她认清,逼着她无路可逃。云裳想起他曾说过的话——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她的人,心里一片凉渗渗的恐慌。她睫影瑟瑟,艰难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你是疯了。她的想法和容裔完全不同,父亲出征之前交代过,若他一年之内回不来,华蓉的亲事可由她这长姐做主,家世门弟不紧要,重要的是人品出众,尤其有一点:绝对不可入东宫。华山转述时说,老爷说这话时是努着腮咬着牙的,而早在之前,云裳便察觉到她爹对太子的态度奇差,说句不敬的,视若仇寇也不为过。华蓉才几分几两重,云裳眼皮子有多浅,犯得着拿报复她为自己痛快?她重重剜看了容裔一眼,转身向外急走。“华伯,备马!华蓉再不济,名字还没从华家家谱上剔下,她该死该活该过什么日子,也不应由别人巧取豪夺!”太后又怎么了,坐主西宫便能如此不讲道理?容裔眉动,“你去哪?”云裳一去不回头,忘了来不及卸下的绣剑还挂在腰上,跑出大门见阶下已有一匹骏马,却是容裔骑来的高背大宛。堂堂摄政王,居然是骑乘而来的。云裳急血冲头,霎时间顾不上许多,解缰绳系裙摆,踩了马镫一个翩然旋身,稳稳落在鞍上。这马不同于寻常,乃是大宛进贡而来,竹批双耳,瘦骨锋棱,及得上随常小娘子的个头高。云裳在学宫习来的马术却丝毫不含糊,吃准了劲儿,挺直脊背坐稳马背,只见纤腰约束,风鬓飒沓。是腰悬峨眉刃,单手执辔头,一把水缎似的青丝散于夕下,如蒙缀金雾绡。追出的容裔眼底闪过惊艳。下一刻,马身一沉,云裳身背后贴上一片滚热的胸膛。“姑娘原来真会骑马。”云裳右手执缰,容裔便以左手勒稳缰绳,打远看去貌若二人同控一马。男人低头半罩住女子,另一只手扣上她止盈一握的腰身,将两人紧紧贴在一处,不留丝毫缝隙。薄秋的傍晚陡然热起来。“你干什么!”云裳后背撞上坚实的胸口,余怒未消,嗔目回视。“姑娘要做什么呢?”容裔反问,气音几乎吹到女子的耳窝里。“你若是去讲理,我现下便可告诉你,天家威严远远超过你的想像,那个吃人的地方根本无理可讲。“你若要去找死,那好,我会先将挡路者清理得一干二净,到了穷途末路,我死在姑娘之前。“又或者……”容裔在晚风中嗅见清甜如桃露的发香,孩子般笑起来,却又十分邪诡,下巴若虚若实担上云裳肩头,唇角蹭着她粉粉的耳珠。“你想造反吗,我集合银绯两色军,助你一臂之力,好不好?”没人能把造反之事说得如此平常而挑衅,没人看得出容裔这会儿有多疯。云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栗起,马背上统共那么大地方,她拼命躲开脸颊也收效甚危,一急急出了苏音:“侬昏说乱话什么?”亏容裔这么一激,她热血下了头,此刻的确冷静了下来,承认单单以她之力,确实无法与太后争驰。可眼下哪里还是太后和华蓉的事,容裔邪拓而乖戾的神情近在交睫,云裳但凡眨眼,便像有铺天漫野的无刺荆棘,疯狂缠绕在她周身。他方才能不假思索说出造反之言,只见得他心里打过这样的盘算。云裳师从亚圣,却并不认同“天地君亲师”的严明秩序,反而曾因心生质疑挨过老师的尺笞,她却依旧以为,若君王无道,民心亦可覆舟。但容裔眼中灼烧的犀利,分明是想把穿黄袍的穿粗布的一锅拽下漩涡,同归于尽见阎王才好。那是对整个尘世的敌意。为什么?不对,云裳倏尔惊魂——应该问,她为何一眼便能看破他的心思,还这样设身处地的了解剖析他?再度抬眼,依旧是极锋利的攻伐,生根在那张刚柔混济又无辞可赏的绝品脸上。激得人心跳如鼓,像将她生吞活剥。多好的一张脸,可惜人是个疯的。很快,容裔向她证明了他可以更疯——第50章 我自请下场,为南学争一……容裔很快证明他可以更疯——云裳要推开他下马, 手里突然被塞.进一样冰冷的器物,容裔双眼不瞬凝着她,强扣着云裳雪腕, 微笑, 回剑。钝锋入肉的声音惊起马蹄。云裳在腰身不受控制后仰的同时诧异回头,华年送她的剑根本没开刃, 此时却稳当当扎在容裔心窝!可想,用了多大力道。这还没完, 容裔忍着苍白的唇, 闷声削下云裳发尾一段青丝, 在那片止不住往外冒的心头血上浸过, 再怀珍揣宝一样收进袖中。邪得无与伦比。“容九浔!” 沾满殷红的那只手颤抖不已,云裳头痛如炸。这人什么毛病, 一言不合就自己捅自己?!“能不能不离开我啊,我身边实在没人了……”容裔这回真是无力地靠在云裳身上,声音似一掬孱弱的流水, 时断时续,唯那对眼珠仍旧黑得不见底。“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一面的, 可你总不信我, 不是个法子……咳、除了这副真实的丑陋, 我没什么能给你看的了……”那个摆一排花凳哄人找灵芝花的笨拙之人何曾是他, 那个放满天烟火搏红颜一笑的风流之人何尝是他, 他是这样的阴沉算计、满手血腥, 若能为她挡劫, 那么哪怕是邪术,他也不惜一试。他用云裳的生辰礼,送给她一份生辰礼。云裳却是肺都要气炸了, 胸口起伏不停,手底却不敢轻移半分,青天可鉴,她小时练字的手都没这么稳过!容裔这过于惊世骇俗的举动,直接将暗处的隐卫凌霄给炸了出来。侍卫长落在马前,叫了声“小姐”,忌惮地盯住那把横在两人之间的短剑,拢在袖中的手满挟暗器。云裳没等松下半口气,忽觉容裔眼锋轻沉,露出被打扰的不悦。她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怕他刺激之下再出变故。杀意在男人身上凝滞一刹。容裔推肘还剑入鞘,用那只未沾血的手,轻托女子的细腰将人放下马。“你的每一桩事,我都会帮你办妥的。”容裔没理会如临大敌的侍卫长,吃力地调转马头,“姑娘好好的,别胡闹。”胡闹的人告诫别人不许胡闹后,被大宛马半死不活地驮走了。云裳气得唇色青紫,又如梦醒茫然,面向马蹄消失的方向在府门口站到两脚僵硬。等想起进门的时候,抬脚倏然一麻,险些绊倒。都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哪有人说着说着话就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还有,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莫名地执念深重?凌霄连忙扶住小姐,云裳衣上还沾着血,心里头一团阴云浮浮荡荡,白着脸问:“你可看清了,他方才那剑……是对着心口去的吗?”凌霄也没想到摄政王在华府家门口来这么一手,得亏是私邸一带的街上没什么人,但凡被一人目睹,这大楚朝廷就要热闹了。他的嘴唇比小姐还干,后怕地说了一句话。“离心一寸,生死由命。”·离心一寸是实,因为只有那里流出的血,才最接近“心头之血”的说法。生死由命却不见得,摄政王这条捡来的命虽不值钱,为前世救过他的小花瓶,还了也就还了。可妖魔尚未除尽,华云裳身边的危机还没解决,他怎会放心扔下这烂摊子先行一步。不对、好像他才是妖魔……这位妖魔大人回府上连衣服也没换,就召来前几日命人寻访的游方道士,掏出那沾血的发丝往案上一撂。血色渗入本就青黑的衣襟,不仔细看,甚至瞧不出这是个受伤的人,然他底气不足的微喘声昭然若揭:“本王一口心头血,值半座大楚朝。东西弄得了,若替灾之法不灵,人走,脑袋留下。”下方两个道士,一个著土黄道袍窄眉尖腮,一个穿水灰褂子手持秃毛的拂尘,就是看费一双眼,也死活瞅不出这俩人身上哪里有得道高人的风范。活脱脱一个佞幸加一个穷酸。但容裔派手下找遍大江南北,身上有真东西的就这么两个,管用就行,谁还管他俊不俊美不美。那高颧尖腮的“佞幸”被眼前浑身浴血的阎王吓着了,也不知是惊讶摄政王这天大的魄力,还是被那句人头留下给唬住,转了两转斗鸡眼道:“灵的灵的,小道便搭上身家性命,也绝不敢骗王爷!只消将这血青丝拿小道特制的符以冥火烧炼了,此发丝主人的劫难便会转到王爷您……王、王爷,您想清楚了吗?”容裔正疼得死去活来,还得坐在青蛟红木椅里保持威严,闻言冷睨孙碑,一脸“还不去烧,废什么话”的不耐。“哎,小人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