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来,吹得人浑身舒畅。我让人往柳树下搬了两张椅子,和四姐两个一齐坐到湖边,赏夕阳下的幽幽碧荷,看鸳鸯成双结对游在湖面上。我接过云雀递来的杏皮饮,喝了口,斜眼看向四姐,笑道:“你也喝些,酸酸甜甜的解腻。”“我又不害口,喝那个做甚。”四姐轻摇着檀木团扇,用帕子擦脖颈里的香汗。“姐,你真不愿做正妻?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我皱起眉,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既不愿离开他家,好歹也给自己谋个身份啊。”“嗨,我也不稀得当他的正室。”四姐怔怔地盯着湖面上的那对鸳鸯,笑道:“老孙若是把我扶正,你瞧吧,家中今后永无宁日,大太太的那两个儿子就先跟我们母子三人过不去,紧接着就是大房,虽说他们忌惮你元妃娘娘的威势,不敢明着来,可暗地里胡说八道,我岂不是害了你?”四姐扭头,看向我,轻轻摩挲着我的肚子,柔声道:“再则,如今老孙在家中给大太太单辟开个佛堂,让她好生忏悔,其实同坐牢子差不多,而咱们姐妹不计较,也能得个宽宏大度的贤名儿,何乐而不为呢。”“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替你感到憋屈。”我摇头叹息,从瓷盘中拈了只猪油白糖糕吃。正在此时,我听见花园尽头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我就瞧见走个来衣着华贵的妇人,居然是郑贵妃。郑贵妃今儿精心打扮了番,化了酒晕妆,头上戴着朵重瓣牡丹,发髻上簪着明珰步摇,加上她丰满,倒是有点唐韵的味道。离得老远,郑贵妃就踮起脚尖,笑着朝我招手:“妹妹好雅兴,在这儿赏景偷闲,害得我到处找你。”“臣妾给娘娘请安。”我忙携四姐起身,笑着给贵妃见礼。“快免礼。”贵妃疾步走过来,将我扶起,扭头看向四姐,上下打量了番,点头赞道:“不愧是国公府出来的嫡女,气度品貌果真俱佳。”说到这儿,贵妃拉住四姐的胳膊,亲昵地摩挲着,问近日家中还太平?两个哥儿身子可好?四姐守着规矩,一一恭敬地回答。“快坐罢。”贵妃亲自扶我坐到四方扶手椅上,扭头看向随行嬷嬷们手里拎的食盒,笑道:“陛下这几日忙,抽不得空看你,可心全都在你身上,这不,打发我出来瞧瞧你,给你送些补身的汤羹。”我抿唇浅笑,柔声问:“陛下最近精神头怎样?夜里可还失眠?”“好,都好,你放心罢。”郑贵妃摩挲着我的手,笑道:“而今你不管旁的,只须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把两个小人平安生下才是要紧的。”说到这儿,郑贵妃看向一旁侍立着的四姐,莞尔:“陛下听说了四姑娘处置家族之事,连连赞叹姑娘不愧是大家族出身,到底有胸襟见识。”听见这话,我心里一咯噔。贵妃称我姐为四姑娘,而非姝姨娘,一来就连连夸赞,还把李昭也搬了出来,难不成要封赏四姐?果然,贵妃坐直了身子,随手将髻边的一支金凤步摇赐给四姐,并让嬷嬷搬张小圆凳来,叫四姐坐到她跟前。“陛下觉得四姑娘处事公道,娴静懂礼,再加上之前姑娘慷慨大义,冒险催生诞下胞衣,救了五皇子睦,乃有功之人,须得重重地赏赐。”郑贵妃抓住四姐的手,轻拍了下,笑道:“之前四姑娘曾劝孙大人莫要休妻,可陛下又不想委屈了姑娘,再者姑娘是元妃的亲姐,为人妾室到底不好听,陛下前后思索良久,决定给姑娘封个诰命,虽非正室,可这份荣耀却远远越过那正房大妇,也算聊表夫人当日赠胞衣之情了。”谁知四姐淡淡一笑,跪倒在地,声腔依旧温软轻柔,可字字掷地有声:“恕贱妾斗胆,有违陛下的隆恩了。”“怎么?”郑贵妃愕然,不可置信道:“你竟不愿做诰命夫人?四姑娘啊,本朝妾室之身得封诰命的,只你一人,这是高孙两家阖府的荣耀啊。”“回娘娘的话,这的确是荣耀,可妾身却受不起。”四姐身子微微弯下,双眼盯着草里穿梭而过的蚂蚁,淡然道:“陛下宠爱元妃娘娘,惠及贱妾,可贱妾无功无德,这十几年来未曾扶持教养过娘娘,不敢受封;二则,贱妾催生赠胞衣,那纯是顾念姊妹间的情分,怜惜小皇子无辜受苦,若是以此邀功,情义就变了味儿,非贱妾初衷了,所以贱妾跪谢陛下隆恩,但实不敢受。”贵妃怔住,盯着四姐看了良久,亲自扶起四姐,重重地叹了口气:“姨娘真是明事理豁达之人,比那些一味在利禄中钻营的竖冠男子要强太多了,可惜啊,你若是哪家的正房大妇,必定是那家族之幸,可惜孙家没这个福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贵妃这般夸赞一个人,便是如今赤手可热的部堂大臣袁文清和梅濂,她都未曾有过溢美之词。“既然姨娘不愿,那咱也别强人所难了。”我摇头一笑,岔开这个话头,身子稍稍往前探了些,剥了两个荔枝,递给贵妃,轻声问:“宫里如今怎样了,上回听胡马说,林氏进了抚鸾司?她可有吐出些东西?”贵妃嚼着荔枝,笑道:“那林氏瞧着娇柔,没成想竟也是块硬骨头,遭了十二道刑罚,愣是说自己和皇后是冤枉的。黄梅另想了个招儿,命人将这贱妇的眼睛扒开,不许她合眼,一日一夜后,她受不住,招了。”言及此,郑贵妃将荔枝核儿吐到手心,远远扔进荷花池里,接着道:“这贱妇承认,张氏曾暗中命梁元唆使曹兰青下毒。”我的心猛地一跳,忙问:“怎么,是皇后唆使的梁元,竟不是张达齐?”“妹妹真是慧眼如炬,一针见血哪。”郑贵妃用帕子扇凉,笑道:“林氏死活不承认此事和他夫君有关系,后头又吐出桩坤宁宫污秽事……”说到这儿,贵妃忽然停住口,佯装左右看景,让云雀去给她盛一碗冰酪来。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污秽事,故意不解,笑着问:“坤宁宫什么事啊。”“没什么,就是太监和宫女对食,不太光彩。”郑贵妃面色如常,扯谎避开这宗秽乱宫闱的丑事。我明白,她是在替李昭遮丑。我也没再问,换了个话头,笑道:“林氏到底供出了张素卿,后面陛下怎么做的?”“审呗。”郑贵妃喝了几口凉茶,冷笑了声:“张素卿进了一遭抚鸾司,只承认她妒忌陛下宠爱睦儿,所以才同梁元勾结,唆使诱骗曹氏下寒毒的,但是她对蛊毒茫然不知,说兴许是梁元为了报恩,背着她私下做的决定,而梁元之死,也和她毫无关系,不知是自杀还是遭人谋害。”“报什么恩?”我忙问。“说是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郑贵妃接过丫头递来的冰酪,连着吃了好几口,含糊不清道:“当年妹妹还是陛下未婚妻时,张氏借口给太后请安,私下提了盒“鸳鸯酥”去见陛下,哪知陛下并不想吃,她只能悻悻地拿走,谁知出宫的路上,逢着领班太监教训初入宫的梁元。张氏好心,斥责了那领班太监,在和梁元谈天中得知其家中遭难,随手赏了角银子,并且将那盒鸳鸯酥也给了他。后来梁元逐渐在宫中扎住脚跟,先是进了太医院的御药房当差,紧接着凭借一手高超足底按摩功夫,被胡马看上,进了勤政殿伺候。张素卿说,这么多年,梁元一直记着她那盒鸳鸯酥的恩情,看见她因陛下太过宠爱睦儿而愤恨,便主动提出,设计除了睦儿。”听到贵妃的这番话,我顿时陷入了沉思。犹记得十六岁那年,我和素卿探望完姑母,曾对她说过姑母宫里的鸳鸯酥好吃,来日做些送到她府上。没成想她用我做的酥,转手拿进宫和李昭调情,进而又赏了梁元。睦儿中毒时,我先后听胡马和大福子说起过,梁元溺亡后,胃里发现大量的鸳鸯酥,而我做梦,更不止一次梦见过这东西。看来冥冥中早有暗示。“呵。”我冷笑了声,轻摇着小香扇,看向贵妃:“娘娘信蛊毒乃梁元一人独做的?他图什么啊。”“信不信,张氏就只交代了这些。”贵妃摇头浅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左右梁元死了,咱们到底也不知他是报恩自愿下蛊,还是受人指使的,而张素卿和林氏更是全都招认,一点都没扯到旁人。”我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沉声问:“就这些么?张素卿还交代什么了?不是说二皇子李炜母子之死和她也有关系么。”“我倒忘记说这茬了。”郑贵妃斯条慢理地端起凉茶,浅啄了口:“张氏说,李炜的确是她派人暗害,但绝不承认严淑妃薨是她的手笔。”“那是谁害死的?”我紧着问。“谁知道呢。”郑贵妃耸了下肩,笑道:“兴许是血崩而亡罢,妇人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打转。”我头皮一阵发麻,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这事,只是盯着湖面上迎风起舞的荷花出神,良久,才轻声问:“最后陛下怎么处置她的”郑贵妃杯中剩下凉茶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太热,她面颊浮起抹如同酒醉的绯红:“张氏废为庶人,生生世世囚禁冷宫,非死不得踏出一步,而其嫂林氏多年来妖言蛊惑张氏,唆使其做下不可原谅之事,赐鸩酒。其父德靖侯教女不善,褫夺爵位,宝婕妤此番受了大委屈,晋为正二品充容,其子庞陵顺手赏了个子爵。”第130章 家有一老如题就这样, 素卿一废为才人,二废为庶人。她和李昭、我同梅濂都是结发为夫妻,最终怎会都走到了这步?作为元妃, 看到有子女和强大娘家的皇后这般被废, 可能有点物伤其类的不安感,但作为妍华, 这一天,我咬牙切齿地等了很多很多年。我真恨不得冲进宫里, 看她被抚鸾司的女卫军抄宫、看她被强扒去华服、看她惊恐无助地待在冷宫里, 无助地仰头, 看那方孤零零的天。我的胸襟并不宽广, 即便我可以原谅她辱我之耻、忘记她算计毒害睦儿之恨,但我没有资格替丽华原谅, 所以我不同情她,如果有机会,我还想亲眼看看她的落魄惨状。这个机会很快来临, 在贵妃来探望我的五日后,李昭派勤政殿的随堂太监蔡居来府上接我入宫, 说是请我看场好戏。因礼哥儿、恭哥儿还有鲲儿鹏儿在家中, 小木头有了陪他玩耍的哥哥弟弟们, 便没那么缠着我, 我趁他睡午觉的时候偷偷出门, 进了宫。天有些阴沉, 黑云团团压下来, 给人种窒息感。太液湖纹丝不动,躲在树窝里的蝉嘶鸣得更响亮,地被烈日烤了数日, 这会儿正一簇簇地往上泛热气儿,偶尔刮过来阵风,倒能稍稍凉爽些。我穿了单薄的纱衣,坐在辇轿里,匆匆往勤政殿赶去。我们这一行人并不多,今儿我只带了心腹云雀和秦嬷嬷,李昭则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女卫军随侍。轿子里闷热,我不断地用帕子擦着脖颈里的热汗,斜眼朝外瞧去,蔡居公公此时正弓着腰,面带微笑地行在一旁,他个头不高,皮肤甚是细白,小眼小嘴,长得倒蛮清秀,笑得时候给人种和善可亲之感。我轻轻摇着玉骨团扇,低声问:“方才进神武门的时候,本宫瞧见比平日多了一倍的侍卫,今儿可有什么要事发生?”“娘娘真是慧眼如炬。”蔡居腰弯得更低了,笑道:“因着陛下废后,动静大了些,这不,就把咱们长安城最尊贵的皇亲国戚们给惊着了。”说到这儿,蔡居凑近了轿子,手挡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老首辅将肃王请出山了,那肃王可是高祖的庶长子,不仅战功赫赫,更是保着先帝过关斩将,登上帝位,便是先帝在时,对这位庶长兄都不敢高声说话,尊敬得很哪。但咱们陛下也厉害,将避暑山庄养病的何太妃请了来,太妃娘家是武安公,世代忠烈,族中出了不少名将,奴听宫里的老人儿们说,肃王年轻时好像喜慕太妃,只可惜太妃被指给了先帝。当年陛下生母懿德太后薨得早,得亏何太妃照拂了年幼的陛下,陛下如今很是尊敬太妃娘娘呢,再加上几位部堂大人、御史孙大人、大理寺卿小张大人……今儿的勤政殿,真真比过年还热闹着呢。”“怎么,废后不是已经铁板钉钉了,谋害皇子多大的罪名,张氏还想翻案不成?”我冷笑了声。“嗨,大抵老首辅觉着废为庶人太难听,还想挣扎下呗,毕竟咱们陛下当了那些年的太子,都是老首辅在旁提携教授、保驾护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