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无意扶持我的娘家,并不是他不宠爱我,也不是他醉酒后的反应,最大的可能,我觉得和我的关系网有关,眼瞅着袁文清和梅濂立了大功,先后被召回长安,来日必定重用,而左良傅和袁世清屡立战功,手里是有兵权的,再加上我结交了月瑟公主,与子风亲厚……我轻咬着唇,手附上肚子,眉头微皱:这肚里小鬼的背景可不比张家曹家差啊,我若是李昭,也不会扶持八弟。我忽然想起个人,陈砚松。当初就是他在许多裉节儿上提点了我,譬如让原太医院院判杜太医帮我调理身子、帮我分析李昭的弱点等,无一精准地切中要害……孩子即将出生,我急需要这只老狐狸再帮我理一理思路。我重新坐到椅子上,将烛台拉近了些,提笔佯装抄经,开始写信:“陈大哥:近日可好?听闻大哥临阵倒戈,烧粮药、毁兵器,杀魏王一个措手不及,狠狠在他心上扎了一刀子,后又听说大哥为躲避追兵,如丧家之犬般在躲在冰河里,这才躲过一劫,身子可好?没冻坏吧?您这下可为朝廷立了大功,想来陛下定当会大大地赏赐你呀。”大抵因为盈袖的关系,我和这老狐狸自然而然亲近,便调侃了他几句,接着写道:“袖儿在长安一切都好,这小妮子胆大包天,将太子妃和贵妇们的赠礼兑换成了银子,全都捐给了江州,狠狠打了那些贵人们的脸,可架不住陛下宠着,竟给她封了诰命,小妹信里给你认错,是我宠坏了她,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对了,忘记恭喜你,她给你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女,宝宝的大名是她舅老爷取得,叫银笙,乳名是我缠着陛下私底下赐的,叫颜颜。”我将盈袖的事细细写给陈砚松,然后开始写自己的事:“陈大哥,小妹有了身孕,估摸着坐明年二三月的月子。哎,如大哥当初所料,长安果然凶险,陛下真是个难对付的‘完人’,小妹几次三番都着了他的道,您别笑话,小妹还真喜欢上了他。”我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在信中写给陈砚松,包括帮谢李联姻、张达亨事、婚纱事还有今晚的年夜饭断指之事,写到这儿,我搓了下发凉的手,垂眸,看着自己的大肚子,叹了口气,接着写:“而今小妹即将临盆,愁闷却与日俱增,眼瞅着陛下是不会给小妹名分,大哥莫笑,小妹而今也着实不愿去那牢笼一般的地方,只是孩子不知该如何。若跟着小妹,终究是父不详的私生子,小妹担心的是另一事,而今宫中三妃,独郑妃落云无子,小妹思前想后,觉得陛下会将孩子抱走,寄养在郑妃名下。陈大哥,小妹如今孕中急躁,许多事如一团乱麻般,剪不清,理还乱,眼看着梅濂那小子马上也来长安了,小妹实在焦心得不行,奈何跟前着实没个能商量的人,之前四姐夫倒是提点了一句,无欲则刚,可小妹也没法经常与姐夫来往,妹最信任的还是陈大哥,还望陈大哥指点一二。万语千言书不尽,愿早日得大哥来信,再次祝大哥一切都好。妹如意手书。”写罢信后,我把云雀叫了来,佯装仍生气,说是要把陛下的细软全都收拾好,一股脑全给他还去,待会儿让大福子来一趟取东西。如今在长安,我最信任的还是大福子,这信得让他送出去,没别的缘由,我知道他心里有我,绝不会出卖我。等将这些事拾掇好后,我推开门,走出去。此时天蒙蒙亮,雪仍下着,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我手伸出去,让冰凉的雪花落入掌心,今儿大年初一,老皇帝该驾崩了。王爷、太子爷、陛下……李昭,你终于要登基了,妾遥遥敬拜。第53章 三探梅郎二更合一数日后我已经怀孕九个月了, 肚子大的吓人,身子也笨拙得很,怎么说呢?就是感觉随时都会生, 每日紧张得要命。说实话, 真的怕。万一生的时候大出血怎么办?孩子横着怎么办?行,就算顺利生出来了。万一太小, 着凉了怎么办?养不活怎么办?每每想到此,我不由得埋怨李昭, 自打除夕夜争吵之后, 他一次都没有来, 连句话都没有, 当真狠心。倒是胡马公公私底下来瞧了我几次,给我带了些补品, 让我放宽心,说陛下其实心里特别挂念我,就是嘴上不说罢了, 胡马好言劝我,让我过后跟陛下赔个不是, 男人嘛, 都好个面子。我就不, 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先低头。看到时候他跟我姓高, 还是我当他的狗。其实李昭不来也是有缘故的, 他最近真的很忙。老皇帝龙驭宾天了, 他灵前继承大统, 改元开平,听大福子说,朝中官员暂时未做变动, 先帝的种种政策也未变动。宫中三妃,张素卿封后,郑落云虽无所出,但此次三王之乱中居功甚伟,封贵妃,而多年来备受宠爱的曹妃封贤妃,听胡马公公说了一嘴,起初曹妃还颇有怨言,她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还为陛下生了一子,去年更为奸人所害小产,怎地得了个区区贤妃。李昭也没生气,可也没像过去那样笑着宽慰,只是淡淡说了句:魏王即将被押送入京,待朕亲自审理后,再考虑要不要给爱妃个贵妃之位。好么,这话一出,曹家登时连个屁都不敢放了,老实听话得跟个乖孙子似的,据说,魏王此番入京之路并不太平,好几次都遇到强悍杀手,得亏梅濂有手段,才保住了老魏王一条命……魏王入京后,李昭摒退众人,亲自入诏狱审理,也不知最后审出个什么,魏王到底是叔叔辈的,并未被杀,李昭也不许他自杀,将他圈禁在长安,仍按藩王例给予厚待,但画地为牢,非死不得出门半步。审理罢魏王后,李昭赏罚分明,罪首杀头、流放一个不落,其余或重新授予官职、或免罪,总之一松一紧地震慑收买人心,是他最擅长的。有意思的是,魏王圈禁后,他特特赏了曹家万两白银和一块忠君体国的匾额,什么话都没说,众人都道李昭偏宠曹妃,连带她娘家都格外优待,日后曹贤妃位同副后肯定跑不了。哪知曹贤妃自此后忽然得了种怪病,好端端的会心悸气短,半夜时常被噩梦惊醒,那么娇媚明艳的美人,而今病歪歪的,鲜少出宫门,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对此,我只想说。有那个胆子参与逆王谋反,就得准备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到来。……忘了说。我的丈夫梅濂,也来长安了。其实撇开我俩的爱恨恩怨,有时候,我也挺佩服他的,真没想到他能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走到现在,他真挺厉害的,与越国签订和平协议,稳住军事重镇,生擒魏王,斩杀王世子……如李昭所说,他贪,泼天的富贵就在眼跟前,他当然得钻营,这不,在押送逆王来京的路上,他的丰功伟绩一夜就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什么曹县百姓舍不得他,送上了万民伞,什么梅大人爱民如子,自己舍不得吃喝,将府中的银钱全都买了米粮,散给百姓……人还未到,名声却响。他的仕途,并未像袁文清那样顺,朝中也有眼亮心明的,上奏李昭,说梅濂虽然功劳大,可当初为官却非正途,其起初确实乃魏王一党,且太.祖曾有旨,同室操戈者,天下人共击之,陛下心怀怜悯,只是圈禁逆王,并未下杀手,梅濂小儿却将魏王子孙屠戮了个干净,此人豺狼心肠,万万不能重用。但朝中亦有擅揣摩帝心之人,知道李昭其实恨三王恨得牙痒痒,做梦都想斩草除根,而今梅濂做了,正合了陛下心意……于是,这些人上奏李昭,王世子等人其实并非梅大人下令杀的,乃其属下擅自行动,梅大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朝廷嘛,总会为这些琐事争论个没完,这不,梅濂的官暂时搁置下了,不知最后陛下是提拔还是降罪,可陛下暂且让梅濂住进前兵部侍郎的府宅侯旨,想来大概会升罢。君心嘛,只可意会,不可言明。……眼瞅着来日梅濂必定会在长安为官,我再有不到一月就生产了,所以在此之前,我必须将我俩的事解决了,而且我还有点私心,我倒要看看,我去找了梅濂,李昭这小子还能不能坐得住。今儿天气不错,我认认真真捯饬了番,梳了精致的发髻,戴了垂珠金凤,穿上那身压金线的蜀锦小袄,兴奋地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出了门,急得我家鲲儿用油纸裹了几个肉包子,追了半条街,给我塞手里。好儿子。我乘着马车,带了云雀和两个心腹侍卫,到了梅府。府第倒是气派,不过大门紧闭,外头连个看家的都见不到,原本,我是想直接叫门进去,给他一个惊喜,可这是长安,到处都是眼睛,万一明儿街头巷尾盛传,梅府进了个大腹便便的美妇,他没啥,反倒给我惹了一身骚,我才不干呢。坐在马车里,我幻想了无数种场景。当年他给我弄了许多小老婆,而今我还他一个大肚子,他那张脸该是白的?还是红的?想着想着,我不禁笑出声,忽然,侍卫过来说,梅大人套了马车,偷偷从后门出去了,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呢?我说不用,咱们跟着便是。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要去左府见盈袖,没成想,他去了袁府找袁文清。理解,他如今“乡巴佬进城”,肯定得先找亲戚,他能认识的,也只有袁文清了,文清如今上宠着,他自然得巴结。我坐在车里,两指将车帘夹开瞧,他坐在前头乘着辆简陋的蓝布围车里,车旁跟着个十几岁的年轻随从。一时间,我恍惚了,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我俩年纪都小,刚在南方丹阳县扎下根,也是这样寒冷的一天,县城草市开了,他租了辆驴车,带着我去采买过年的吃食,我抱着汤婆子,对赶车的他说:“外头好冷,换我牵驴子吧。”他回头冲我粲然一笑:“哪儿能让媳妇儿干这些粗活儿呢,你就安安生生坐里头吧。”正在此时,调弄火炉的云雀轻轻推了我一把,担忧地问:“夫人,您怎么哭了?”我揉了下眼睛,一笑:“没什么,刚才有粒砂进眼了。”马车忽然停了,侍卫来报,说梅大人原本是去后门找袁大人的,哪知吃了个闭门羹,袁大人坚持在正门门口接见。我摇头一笑。李昭当时评价的没错,袁文清果真“正”,他虽说和梅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家见一面也无妨的,只是到底将是非和名声看的重,在这种关头,并不想让人过多揣测非议,便在家门口相见,却也是有点迂了。离得远,我看见梅濂弯腰从车里出来,手里提着个锦盒。一年未见,他其实并未有过多的变化,貌相身段依旧是极出众的,穿着玄色大氅,头上戴着方巾,只不过,言谈举止似乎更沉稳了些,确实是个吸引人的美男子,刚一露面,就惹得行人侧目。他眉头皱得紧,似乎有千千心事,立在袁府门口耐心等着。没一会儿,袁文清出来了,许久未见,袁文清也没有过多变化,俊朗且气度出众,穿着燕居常服,宽肩窄腰,大抵经历过江州一役,他晒黑了很多,侧脸似有刀伤,一脸忧国忧民之样。这两个男人笑着抱拳见礼,言笑晏晏,离得远,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从梅濂的口型,他似乎说了“如意”二字,而袁文清摇摇头,拍了下他的胳膊,像是安慰,说到后面,梅濂将礼物塞到袁文清手里,袁文清笑着拒绝,将他揽住,送上了马车。二人分别时,我倒是遥遥听见了一句,袁文清说:“陛下自有安排,梅兄莫要着急,至于尊夫人,若是她在长安,在下自当竭尽全力帮忙找寻。”……后面,我就听不到了。我没有见梅濂,也没有见袁文清,直接让侍卫驱车回家。……晚上,我睡得特别不踏实。一个是因为肚子大,无法安眠;再一个,是因为梅濂。人非草木,我再恨他,相处十余年,也到底曾经有过情。他这样的人,若我是没娘家的如意,一旦发达,他就把我踩在脚下,生活的种种琐碎和矛盾,最终让我们面目全非,以拳打脚踢相见,短暂和好之后,我们也没有及时沟通,就分道扬镳。可以说,我们这对夫妻,做的实在是失败。不知不觉,我想起了李昭。我和李昭虽说在一起仅一年,可不知为何,十分自在愉快。和梅濂一样,其实我和李昭的起点同样充满了算计和利用,但不一样的是,在李昭烦闷抑郁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想尽法子帮他纾解,而在我闯祸或者被仇恨蒙蔽了双目时,他亦在我身边,温柔仔细地帮我理清思路,教我如何生存。所以,梅濂和李昭应该是不一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