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新鲜饱满的大柑橘,放了五天,也开始干瘪了。五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裴显看起来还能稳得住,但薛夺已经焦躁地压不住火气。安静无人的石室里,他又开始劝自家主帅“踏破京城,打回河东。”“战场上生死搏命的儿郎们不会辜负你,督帅,但京城里的贵人们可说不准。”薛夺嘴里叼着一截长尾巴草,手里剥着大橘子。“京城里那些贵人们,看起来是光鲜贵气,男的俊,女儿俏,拨弦听琴,调香弄墨,看起来雅致得很,心眼儿贼多!咱们这位皇太女殿下呢,嘿,末将认识了她不止一年了,受过她的好处,吃过她的亏,加起来都不止一箩筐了。督帅跟皇太女在京城结下一段所谓的‘舅甥情谊’,当时确实是亲厚,但也是过去的事了。所谓的旧日情谊这回事,就像这橘子似的。”他剥开橘子皮,晃了晃手里干瘪的大橘子,“头一天,新鲜,漂亮!第二天,还是新鲜,漂亮!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呢,表面的一层皮还是黄亮亮的,里头的橘子瓣,瘪喽!”“督帅,女人的心,海底的针,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并肩征战的弟兄们不会辜负督帅,甜言蜜语让督帅耐心等的皇太女殿下……好手段啊,居然拿到了禅让诏书,这几天就要登基了。”“她那边风风光光地登基,督帅你这边蹲大牢。都五天了。等来等去,最后落到个什么下场,可难说得很。”裴显只是淡定地听着,始终不出声。薛夺心浮气躁起来,抬脚踢了踢被褥下铺满的稻草,里头硬邦邦的,裴显的腰刀藏在里头。他劝得口干舌燥,裴显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再等等。”再等多久,裴显其实自己也估不准。回京当日那次仓促的单独会面,姜鸾并没有和他清楚地说明时日。但他还想再等等。那次的会面确实仓促。但她看到他就蓦然亮起的眼神,她扑过来时毫不隐藏的热烈,她亲手编织在五彩丝绦手串里的那份心意,不会作假。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士们确实不会辜负他。但他还是觉得,京城深宫里长大的她应该也不会辜负他。他想继续等等看。头顶的天窗露出了几颗闪烁星辰。今夜是个好夜。他握笔在石墙上画下第五道竖线,看着头顶的星辰入睡。——他陷入了混沌遥远的梦境之中。作者有话说:字数爆了,这是完结章的(中),还有最后一章,不等明天了,今天写完就发,等我!第105章自从今年四月春夏交替, 裴显开始陆陆续续地做梦。梦境虚幻,醒来之后,往往就忘了梦境内容, 只残留下一缕怅惘。但今夜这场梦境,残余的情绪格外浓烈。他似乎也在一处天牢里。那处天牢的环境, 比诏狱里干燥有天窗的石牢差远了。黑暗潮湿的牢里,四处都是肆虐的蚊虫, 还有几只硕鼠窸窸窣窣地经过腿脚。他身上有伤, 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压得他动弹不得, 连踢开鼠虫的动作都做不出。面前有火把的光。有人过去踢了一脚,替他把腿脚边穿行的硕鼠踢开了。站在他面前的, 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男孩儿。或许也可以说是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身体和脑子都还在发育, 开口就是变声期的公鸭嗓, 穿着华贵厚重的龙袍,身后几个内侍卑微地弯腰跟随着。其实还是个孩子, 偏偏他自以为是大人了。“裴相。”那男孩儿在火把的光芒里低头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连掩饰内心都还没学会。“瞧瞧你如今的狼狈,哪里像是他们嘴里的武曲星下凡, 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从前朕总听他们这么说, 还以为是真的。”穿着华贵龙袍的男孩儿见他毫无反应,胆子大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步。“原来你也会打败仗啊, 裴相。”梦里的他抬起了头, 灯火下显露出消瘦却不减锋锐的眉眼。“臣当然会打败仗, 陛下。”他靠在石墙上,淡淡地说,“臣从前在河东刚领兵的时候,二十岁出头,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和突厥人追着互咬,打败仗的次数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男孩儿不知道。他露出感兴趣的眼神,催促说,“说说看。朕想听。”他却一个字懒得说了。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嘲讽笑意,靠在石墙上,闭上了眼睛。他领兵征讨的半路上断了粮草,退兵的中途被伏击,后背受了不轻的伤,动一下处处都疼,还没人给他治,小兔崽子。他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少年君王。“拿进来!”变声期的少年怒喊。一个内侍瑟缩着身体,端进来一个黑漆圆盘,颤着手放在地上。他睁开眼,目光随意扫过。宫里常见的老戏码了,漆盘里放了一个金壶,一个白玉酒杯。小兔崽子不知从哪本陈年旧书里学到的老花样,还自以为很新鲜,满脸兴奋地打量他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惊恐。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连第二眼都懒得看,直接闭上了眼睛。这点不入流的小花样就想逼出他的惊恐。他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姜三郎这一脉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亲,和皇家嫡系血脉隔了不知多少层,生出来的小兔崽子虽然也姓姜,虽然也跟前跟后地喊她姑母,却半点都不像她。他姑母当年在位时,一年有五六个月病得起不了身,没有人搀扶着根本出不了临风殿,折腾人的本事却无师自通,比这小兔崽子厉害了不知多少倍。心血来潮,往地上摔个青花瓷盘,捡了半夜的碎瓷玩儿,就能把他惊吓得连夜赶去皇宫,路上一颗心剧烈跳得几乎冲出胸腔。他闭着眼,小兔崽子冲着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男孩儿变声的公鸭嗓子着实难听,背后的伤处靠着石墙,疼得钻心。他压根不在乎。从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眼前这个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么狗屁的陛下。人生就是这么讽刺,所谓缅怀,总是发生在失去后。从前他整天地被她折腾,她在宫里无聊了,闷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说话了,请他过去,他忙得很,不过去,她就变着花样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宫里来传话的宫人就胸闷,看到临风殿正门的匾额就觉得脑壳疼。只有领兵出征来回的路上,能有那么几天清清静静的无人打扰。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也不总是那么让人头疼。只要他出征,她都会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军,登上城楼观看大军凯旋,当面称赞他的军功,赏下他替麾下将士们讨要的赏赐。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她在位的七年里,他从未遭受她的猜忌。他习以为常了。她在位的那几年,身子极为不好,她几乎没有做帝王该做的所有的事。不上朝,不听政,不召见大臣,不倾听民生。甚至不纳驸马,不生子。看似毫无建树。她在位的那七年里,他一手总领朝纲,军政大权掌于手中。在朝时,政务通畅;出征时,战无不胜。他压制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欢,当面抱怨过他,生气时拿杯子砸过他,拿茶水泼过他,拿各种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样折腾他,但她自始至终没有猜忌过他,没有在背后捅过他刀子。他是什么时候才察觉这一点的呢。他闭着眼,在后背抽搐疼痛的黑暗里思索着。变化都是一点点开始的。自从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今年是第几年了?她过世已经这么久了么?一阵剧烈的抽搐疼痛,从心底毫无征兆地升起。“裴显!”男孩儿声色俱厉。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却处处显露出臣下不该有的桀骜放肆,他被男人不经意的轻蔑气得压制不住情绪了。“因为你这次的征战失利,朝廷蒙受了极大的损失,朕要治你的罪!”裴显睁开眼,淡漠地反问,“今夜谁撺掇陛下来的?酒壶里的毒酒是真的还是假的?谁出的馊主意,让陛下用毒酒吓唬臣?”男孩儿气恼地蹲在地上倒酒,发狠地说,“当然是真的毒酒!裴显,你这次切切实实地打了败仗,谁也没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这里跪朕,真心实意地向朕祈求宽恕,否则朕一定会治你的死罪!”裴显没理他,继续平淡地问,“又是谁撺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时候,断了后路的粮草?此人居心恶毒,必诛杀之。”男孩儿正在放狠话的嗓音突然哑了一瞬。他惊慌地瞄了眼对面的男人, “是你的胡乱猜想,没有人!”为了掩饰他的慌乱,他举起了金杯里的毒酒,硬塞到了裴显的手里,要他看清楚。“是真的毒酒,里面掺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眼前利刃高山般强大的男人,生死却捏在他的手里,男孩儿满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应跪朕,向朕求饶,朕就当场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男孩儿今夜过来牢房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他要趁着他战败的大好机会,压制他,驯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称臣,从此做一个低眉顺目的安分臣下。他的战败,竟然成了君王压制他的大好机会。他觉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来。面前的男孩儿还在色厉内荏地斥责,“笑什么!不要以为仗着从前的军功,朕就不敢把你怎么着了。你信不信朕真的会赐你毒酒!”他笑完了,还是像平日那般,波澜不兴地说了一句,“不劳陛下赐酒,臣自己喝。”男孩儿不信。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吃力地挪动八十斤的重枷,当着他的面,把那杯掺足了砒|霜的酒一饮而尽。果然是掺了不少。热辣辣的下了喉咙,刚入了肠胃,立刻泛起钻心的疼。耳边传来内侍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