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铁疙瘩……”姜鸾晃了晃,“我之前在山里应诺他的。说好戴三十日就是三十日。等过了年,文镜差事办妥回来了,他就要按承诺替文镜办冠礼。他如果食言不肯来的话,淳于,你帮我把这对铁疙瘩砸他身上去。”两边突然闹僵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淳于闲叹着气劝说,“别,殿下三思。真砸伤了裴中书,事情就难以挽回了。”他直言不讳,“听殿下之前的意思,似乎也没多大的事,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而已,怎么闹成这样?殿下恕罪,臣属有必要说明一件事,这次殿下在御花园建鳌山的奏本进了政事堂,裴中书并未阻拦。”姜鸾舔了舔两边的小虎牙,没吭声,手里换了竹弓。练到十二月里,开弓的姿势已经练熟了,也学会了发力。开弓射箭,射出了六十步远。她扔了竹弓,难得有些苦恼。“说实话,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上次当面把话撂得那么狠,骂我拍二兄的马屁!呸,不就是舍不得花钱,非要我也把手里的钱攒着等急事用吗。我还以为他为了修鳌山的三千两银会往死里拦我。”淳于闲对政事嗅觉敏锐,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裴中书想拦下什么事,不会放任其做大,必定从一开始就会阻拦。如今他不拦,或许根源不在修鳌山的钱财上,而是另有隐情?”裴显搁心里最深处的隐情,当然不是其他人随随便便能猜出来的。他心思深重,就算心底翻腾着千尺惊涛骇浪,表面上无波无澜,静水流深。坐在他如今的位子上,只要他存心和人拉开距离,就没有拉不开的距离。政事堂外的六部值房处,每日给皇太女的邸报讲解十二月里还在继续着,直到腊月二十四官府衙门封印才停了。裴显如果不想去,只需一个‘忙’字,连藉口都不必找。距离拉开了,偶尔宫道正好经过,两人在两堵朱红高墙中间狭路相逢,彼此只扫过一个眼风,互相不加理睬,直接擦身就走过去了。宫里的人起先瞧着惊骇,后来疑惑,私下里议论纷纷。等瞧多了,渐渐都看习惯了。裴显事忙时不觉得怎么。求仁得仁,他自己求来的距离,从此不必相处在一室中,忍受着无处不在的煎熬。距离拉开得远了,他的心也平静了,再不会因为鼻下传来的一缕幽香,视线里无意瞥过的一抹明丽胭脂红,踩过雪地的一行活泼脚印,种种雪泥鸿爪、难以捉摸的痕迹,突然扰乱了心绪。他又是惯常的那个自己了。冷静,强大,理智,镇定。但过了腊月二十四,官衙封印,身上的差事轻省了许多,再也没人整日整夜的找他,他突然空闲下来了。人空闲下来了,想事的时间就多了。他很久没有做梦,但这个腊月里,他开始断断续续的做梦。他从政事堂走过六部值房的路,是大半年以来每日例行的路径,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得到。在他的梦里,他沿着长廊一间值房一间值房走过去,习惯性地在一间值房停住,探身往里看。一截银朱色的广袖迤逦拖在长案上,皓白的手腕伸出,削葱般的手指慢悠悠地剥着金黄的橘子。他在门边看不清衣袖主人的面目,但那窈窕的身影是他日日看在眼里,从各个角度都极熟悉的。耳边活泼泼跳动的一对白毛球耳坠子也是他看习惯的。他抬脚就要进去值房门里。一声轻笑从门里传来,把他牢牢地定在门外。那个熟悉的温软声音说,“裴小舅,别进来。”皓白的手腕抬起,纤柔手掌托起剥了皮的金黄色的大柑橘,白色的橘络零星挂在橘瓣上。门里的人轻笑,“别进来,裴小舅。你都没接本宫的橘子。咱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啦。”门关上了。他站在门外,门里传来了琅琅的讲解声,听声音依稀是谢澜。她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木门传出来,轻快又活泼,她在门里拍着手笑,“大白小白,把你们的看家本领使出来,跳得更快些!”裴显在腊月的冬夜睁开了眼。此刻的京城万籁俱寂,窗外簌簌落着雪。他打开靠床的那扇窗,窗棂一片银白。细碎的雪片随着夜里的寒风呼啦啦吹进室内。他宿在兵马元帅府的书房里。书房的窗边搁着一盆报岁兰。是姜鸾十月里送来的两盆报岁兰的另一盆。他最近忙于公务,连续宿在宫里,值房里那盆报岁兰被他养护得极好,年关近前,花苞已经绽开出一朵粉色的兰花。出入他值房的官员看到了,人人都停步观赏,啧啧称赞。养护得极好的报岁兰,抚慰了他动荡的心。他时常在沉思时轻轻地抚摸碧绿的长叶,偶尔细微地用指尖弹一下,噙着细微的笑意,观赏生机勃勃的兰草发出一阵不满的颤抖。他几乎忘了兵马元帅府的这盆兰草。腊月二十四之后,官衙正式封印,他从皇城值房回了兵马元帅府,进了书房,迎面看见一盆蔫嗒嗒的,几乎失去了活气的报岁兰。他原本平稳无波的一颗心,看到窗边那株半死不活的兰草时,忽然剧烈地动荡起来。他求仁得仁,把距离拉开了。但他当初所求的是什么。是她能如她所愿,随心肆意地在天上飘着;是他能如自己所愿,安安稳稳地在地上看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彼此见了,平心静气,互相道一声安好。他们现在见面时,平心静气么?互道安好么?不,他们已经不说话了。裴显把窗边的报岁兰挪到了温暖的室内,拿起小铲子松了松土,往盆里加了点水,施肥,尽最后的力救一救。把两扇窗户打开,站在京城呼啸的夜风里,对着吹进室内的漫天细碎雪花,喝了整夜的酒。作者有话说:晚上加更!【头顶椰子鸡感谢投喂】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何所欲、黄沙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所欲 2个;啾啾啾啾啾、啊呜一大口、米大大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几携、陌上、醨酒 10瓶;我爱小莽莽 7瓶;河神 6瓶;一遥隃杳 5瓶;娇娇与金贵 4瓶;热望、天使面孔杀手、花里菜菜、maohao0888 2瓶;木有表情的小树、江屿白、认真踏实的小语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6章 (二更)东宫用于射箭的沙场新修缮过, 专门备了不少竹弓竹箭,挂在墙上。姜鸾心里有事想不通,索性开弓射箭, 练了一下午。“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宴了。当时在山里一口应承下来,戴三十天的铁疙瘩, 结果除夕和初一都在三十天里头!”姜鸾开竹弓射出一箭,对旁边的淳于闲说, “初一有元旦大朝会, 那么多眼睛盯着姜氏皇家的脸面, 怎么能戴着铁疙瘩去。”“还有除夕宴,整晚上都会举杯敬酒, 一抬手,铁护腕从袖子里露出来了, 叫除夕宴的宗亲们和朝廷重臣们全瞧见。”姜鸾数着步子过去捡竹箭。心情不好, 竹箭射得格外远, 居然射出了七十步,把校场沙地踩出了整圈的脚印。淳于闲理智地建议, “私下里的约定,不算什么大事。殿下找一趟裴中书,和他说好了,除夕和初一两天不戴, 往后顺延二日即可。”姜鸾呸了一声, “才不去找他!”其实淳于闲的建议是个好建议。做起来也并不难。怎奈何姜鸾不肯去找人。姜鸾觉得自己这回没做什么,是对方故意挑衅在先,她不肯先低头。就这么拖延了几天, 眼看着日子进了大年二十九, 除夕就要到了。工部派了人来, 小心翼翼说今夜御花园试亮灯,请皇太女移步观赏新建好的鳌山。姜鸾对工部这回的识趣很满意。约好了时间,等宫门下钥、宫里亮灯后,把东宫臣属全带着,苑嬷嬷等随身亲信也都带着,就连大白小白都带上了,带了果子酒,手鼓,琵琶,连跳舞的毡毯都戴上了,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往御花园方向去赏灯。快要过年了,宫里四处张灯结彩,虽说用得是内库里的陈年红绢宫灯,欢庆的气氛同样不少。众人看灯的兴致都很高昂,一路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踏进御花园的垂花拱门,看清了精巧绚丽、晶莹璀璨的大片鳌山——旁边站的人。瞬间都哑了。和东宫皇太女最近不和的某位政事堂重臣,此刻在工部侍郎的陪伴下,也在看灯。工部左右两个侍郎,应侍郎的‘飞天彩凤’拍错了马屁,十月里被停职待查,今晚来的是胡侍郎。胡侍郎擦着额头冷汗,赔笑着奉上这次搭建鳌山的账目明细,小心翼翼地表明功绩:“工匠们加班加点,日夜赶工,有不少关键处一次搭建而成,因此节省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从东宫支取的三千两银并未用完,账上尚有剩余二百余两。”裴显背手立在巨大的鳌山灯群下,颀长身影拉出长影,从远处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全程一言不发地听完,最后微微颔首,吐出两个字:“不错。”当场应允下去,把账上剩余的二百两银赏赐给这次日夜赶工的百余名工匠,以及工部参与修建鳌山的十数名官员。另外赐下了酒肉宴席给工部监工官员。胡侍郎激动地连连作揖不止,“下官等职责所在,应当的,应当的!”姜鸾的脚步停在垂花拱门边,从头看到尾,琢磨了一下,怀疑地问淳于闲,“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呢?拨给工部修鳌山的银两都是东宫出的钱,账上剩余的二百两银是我的吧?裴中书就说了句‘不错’,把我的钱赏赐下去了,光明正大地拿我的钱做了人情,不来问我一句?”淳于闲咳了声,无话可说。他掌着东宫账簿,自家主上和裴中书两边的钱财来往,从来都是算不清的糊涂账。他含蓄地道,“殿下感觉不妥的话,不如过去说道说道?”姜鸾怒呸了声:“二百两银子也值得我先开口?”姜鸾还没过去,裴显已经发觉了御花园门边挤挤挨挨站着的数十人。他站在明亮的鳌山灯下,长身鹤立,往御花园拱门边扫过来一眼,视线凝在姜鸾身上,打了个转。姜鸾哼了声,率先把头扭开了。对面的人却不像最近碰面那样,若无其事地迈步走远。那道视线还是盯着拱门这边,扫过姜鸾身侧左右站着的谢澜和淳于闲,又往她身后瞄,锐利地盯了眼抱着琵琶的大白,穿着胡服舞衣的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