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块的梨肉与银耳混着,盛在那同色玉勺中。雍渊帝看着她的动作,薄唇轻动,却是提及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淑妃的指尖,倒是别致。”淑妃握勺的手微微一颤,纤纤玉指上所呈的并非寻常指甲有的肉粉之色,而是由蔻丹染就的红,上头还镶了几朵通透纯净的琉璃花。眼下指尖轻擦过碗壁,丹红指盖上一眼望去便分外精巧,也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的。那手的主人抿了抿唇,勉力露出个笑来:“是妾身边的宫女染的,圣上若是喜欢——”淑妃一边答着话,指尖却是不由蜷了起来。假若再细心些,便可发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他莫不是发现了什么,不会,不可能...她心绪未定,那迟迟未有动作的君王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将她手中所捧温热的梨水接过,递到了唇边,一饮而尽。袖袍宽大,淑妃眼底却映着他微微沾湿的唇,以及轻滚的喉头。一时间,她恍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怦怦而动。“下去。”她听他道。小半刻后,淑妃回眸对着自己身后闭合的殿门,缓缓屈下发软的膝,拜了一礼。养心殿内,曹陌看着那厢的帝王,迟疑地唤了一声:“圣上...”明黄座椅上,雍渊帝正襟坐着,骨节分明的食指不缓不急地置于喉处。原本空了的红釉碗中,再次蓄上了梨水。第87章 万寿四日后, 万寿节宴。当今华诞,乃整个大雍上下最为庄重的一件事。京中素来繁华,眼下四处结彩张灯, 百姓熙攘,便更显热闹了。若是此时上街游玩一番, 碰见异域之人也是常事。大雍疆土辽阔, 周边小国派来的使节也早就带着备下的重礼入了京。不过在闻得民间广为流传的立后之讯后, 他们又惴惴不安地赶忙派了人传信回去。生怕晚了半分, 自己的国君来不及筹备献礼。他们一边奋笔疾书,将搜罗来的消息一一写明,一边不由在想,这未来帝后当是何等的模样。只因不管他们怎么问听到的都是不重复的赞语,就连费了好大劲才稍稍交好的官员, 口中也是这般的话。曾努力学过大雍官话的使节团沉默了。几日下来, 他们语库里有关夸人的词句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扩充。以至最后,雍渊帝要立后的消息是并着一沓赞美之词, 万里迢迢地送到了各国国君的桌案上。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是即将到来的太和殿寿宴。帝王诞辰, 设宴太和。天色未晚,早早便候在宫门外的众朝臣再三核过备下的贺礼, 这才小心谨慎地踏入了宫门,来到了那方殿宇之中。雍渊帝未至, 众人坐在空寂的大殿里, 亦不曾有那个胆量于私底多说两句。他们只默不作声地抬起眼, 望着离皇座最近处的几个席位。皇子中除了已长成的几个, 这次便连四皇子都坐在了那。后妃里也只宁妃累月病着, 如今天一寒竟是有些起不得身。其余几位位居妃位的娘娘却是都来齐了的。此刻聚在一处, 势均力敌的几人自是相互看不过眼去。面上虽姐姐妹妹的唤着,可那底下却暗潮汹涌。尤其是贤、荣两位娘娘。她们二人不知因何生了嫌隙,竟在连宫宴上都未曾多作遮掩,说起话来是明眼人一看就感知得到的硝烟气。倒是淑妃端坐在那儿,不争不抢,只静静看着高处的椅座,像是在惦念着什么。众人看了一眼,视线便又暗搓搓地移到了正争锋相对的两位后妃上。其实哪怕不明其中缘由,可他们又不是傻子,猜还是能猜上两分的。近来宫中大事,总逃不开那一件去。众臣扪心自问,若这妃位出在自个府里,他们是万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大义和国运舍弃唾手可得的富贵尊荣的。可偏偏赵家身为荣妃母族,却一力相助姜氏为后。原定的儿媳忽而变成了情敌,甚至位分高居自己之上,换谁谁又扛得住?贤妃能忍得下才是古怪。诸人这么想着,目光不经意间在殿中游移起来。直到看到面容肃穆的尚书大人,他们那四处搜寻的视线方才就此顿住。只是...姜家席位上,怎么少了个人?同样的念头在无数人心头掠过。不过很快,朝臣的注意力便再无法聚集在此了。只因那高座之上,亦缺了一位。殿外的檐上坠下几滴细雨,乐过五巡,此宴的主人却始终未至。不该如此的。淑妃置于身侧的手缓缓攥紧,眼底神色讳莫,让人辩不太分明。她侧过身,余光瞥向那厢皱着眉的贤妃二人,开口时却是对准的宫人:“同本宫去养心殿瞧瞧,可是圣上批折时不慎忘了时辰。”淑妃的音量并不大,可此时殿中寂静,她又并未刻意压低声,旁边的贤、荣二妃自也将这话听了个真切。宫人刚弓身应了道“是”,正打算伸手将她搀起呢,那厢的贤妃便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亲热地唤了一句妹妹后,就要与人同去。这样好的机会,她是蠢了才会叫她一人争了先。她们都去了,荣妃又怎会一人坐于这太和殿中?弄得好像她们比她得宠些似的。如此三四个瞬息下来,几人竟是一同离了席,相携前往养心殿中去。而萧祈他们则依旧留了下来。皇族后妃,总是要留下些人方能压得住局势。二皇子坐在那,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目光时不时瞥向了旁边一直沉默着的萧祈。萧祚一向那副病秧秧的模样,四皇子又小他太多,都引不得二皇子多少注意,唯独萧祈...萧禄看着对方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一时欲言又止。他不似萧祈那般有旁听政事的机会,入不得朝。又加之前些时日他才总算是得了父皇器重,身上领了些差事出京。以至于消息传到二皇子耳朵里时,已经有些滞后了。那一瞬间,池边水榭中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即便是荣妃解释过,萧禄也至今都未能理解自家外祖的行事。可惜大局已定,眼下如何好像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了。姜氏要做皇后了。那萧祈...他又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故作自然地回过头,拿起案上放凉的茶抿了一口。此茶清冽,不苦,就是叶尖极为翠绿。猛地饮下茶水的人不慎被呛了下,萧祈感受着从自己身上移走的目光,神色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半分。他只平静地抬起眸,看了眼三妃渐渐隐去的背影,置于椅侧的手不经意间敲了下。宫侍托盏穿行于殿间,无人注意到,原立于萧祈身侧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主位空了泰半,坐于阶下的臣子、使节们姿仪端正,恍若一点没受到影响,至于他们心底正在思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乌云一点点扩于天际,外头的雨势慢慢大了,而那厢三妃在半柱香后,终于赶到了养心殿外。可迎接她们的并非宫侍。侍卫立守于殿外,天色昏暗,他们身上的软甲却泄出寒光。“圣上龙体有恙,各位娘娘请回罢。”“你们...”一力争先的荣妃皱了皱眉,不信邪地往前多迈了半步。刹那间,一柄开过刃的刀便横于她身处,彻底将前路挡尽。“属下说了,圣上抱恙,还请荣妃娘娘莫要为难于我等。”看着这般的场景,贤妃心中不知怎的,倏地升起一股微妙的相似感。但终归是不一样的。淑妃被掩在后头,眸光闪烁。这次不仅是后妃,还有前朝。满朝文武,现下可俱在太和殿中。又如何挡得住?挡不住的。小半个时辰后,一顶从慈安宫出来的辇轿绕过四周交连的廊庑,行过琉璃门,最终停在了养心殿前。倚坐在辇上的老妇身着华裳,脸上的沟壑好像更深了些,闭眼倚着时一气进,一气出,竟是类似将死之人的老态。跟在轿旁的老嬷嬷小心将人搀下,她在一地的请安声中,缓缓迎向了那横刀守立于殿前的侍卫。“怎么?就连哀家,圣上也要杀了吗?”侍卫握刀的手一颤,终究是低头跪了下来。雨水打下,渗入殿外的紫花石上,留下一地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