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漆黑一片的遂州城城头忽然火把齐亮,一排排弓箭手林立而起,眨眼间箭雨泼天而落,鞑靼的先锋们当头淋了个痛快惨嚎不断地往后退去。“砲车!把砲车推上来!”这一战是攻城战,为以防万一,朱明事先拨给了鞑靼人们攻城器械,只是他们耐不住,以为能吓得燧州城开门,没想到当头吃了个亏。然而砲车笨重,还未推到射程内,燧州城三道城门里便密密麻麻地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重甲之士。全副的重甲、铁靴,每个人配长刀、短刀、甚至还有弩。本来惊怒交加的鞑靼人放眼一看,那齐整的甲士,一看其装备心都凉了一半。且不论重甲克骑兵,要知道只有燕主的亲军才有这样的装备,其他的号称十几万二十几万的大军,大多数还只是布甲,根本养不起这样的精锐。“燧州城小,他们不会超过三万,去燕主那请援!”鞑靼人刚才那一波死伤惨重,凭血性也不可能就这样退出战场,硬着头皮打算再赌一波。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漆黑的重甲无一人发出战吼,冷酷地往前压进、再压进,当头的大锤手、次一排的枪兵、再次一排的陌刀手,最后由短兵甲士收割,一步一血,如同料理待宰的牲畜一样,冷酷地收割着。月色惊恐地藏入云层中,燧州城下只听到刀剑斩骨入肉的声音。寅时一刻,月亮重新出来,燧州城门里,一头玄驹披着夜色缓步踏出了城门。封琰的眼睛里映出雪地上四处流淌的鲜血,开口道:“死伤?”“死伤一十三,斩敌八千。”“记下来。鞑子残军撤退,朱明必有支援,继续备战。”“是,可……若来的是啸云军呢?”啸云军,燕国当前除朱明的亲军外唯一精锐,他们装备或许不及如今的魏军精良,但全数是老兵,军纪严明,上阵时阵势变幻自如,极其难缠。封琰道:“等的就是他们。”到了天蒙蒙亮时,西北风的平原上传来了整齐的行军声。在这整齐的步伐里,一个太监的声音尤为刺耳。“陛下有旨,燧州城的伏兵必是为支援桐州而来,啸云军需将那股无名魏军堵死在燧州,否则尔等皆提头来见!”啸云军如今的五个将领脸色难看,有人气不过,道:“上个月军中闹时疫,公公若早些批下良药,我等手下的将士又何必带病上阵,这可是数九寒冬!”“还敢顶嘴!莫以为公西宰如今是个废人了,尔等就能怠慢军令,还是说,你们堂堂世代军户,到头来还不如三江会那一帮水匪?”“你说什么!”啸云军有将领已然勒马按刀,“你敢侮辱公西将军!”那太监出身的监军先是害怕了一下,见有人拦住他,复又大起胆子来:“本监军说的不是事实?尔等除了当年投燕,这些年来可有建寸功?陛下早就对尔等不耐烦了,这个当口若再不用,就是废军一支,本监军可是为你们好。”啸云军诸将领咬了咬牙,想到这些年有不少将士在燕国内定居成家,一时间又都忍了下来。很快,啸云军便看到了燧州城。城墙下有一人单骑而立,不一会儿,城墙上有人高声喝问:“可有啸云军炀陵旧部的将军,上前说话。”燕国这边,没遇到预想中的埋伏,一时有些困惑。商议了片刻,得出结论——“……阵前说话,怕是要降吧。”于是他们这边也派出了一个将领上前去,待到了近前,见到那城墙下的高大人影之后,不免一惊。“你……您是?”“我记得你是秦公帐下的裘校尉。” 封琰淡然道,“别来无恙?”那裘将军身经百战,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魏国的皇帝竟然亲自来了,既警惕又困惑。“魏主不是在桐州御驾亲征?大燕的探子应该亲眼确认过,这才敢给我主发信围了桐州。”封琰接着道:“因为我知晓朱明不放心啸云军,断不会让你们打头阵,故而来燧州等你们。”裘将军不禁吞了一口口水,道:“陛下不必挑拨,我军如今已归燕,不可能背主。”“我来燧州,非为让尔等降,乃为与尔等正面一战。”在那裘将军诧异的目光下,封琰淡然道,“我所携两万亲军,皆为百战精锐,当年为尔等截击未能建不世之功,今日前来雪耻。将军若不降,沙场恩怨沙场了结,请赐一战。”裘将军呆了一阵,道:“既为战,陛下何不设伏?”封琰道:“我听闻燧州城曾为啸云军驻地,尔等将士中有不少人家小在城内。”裘将军心里一沉,其实他们啸云军早就担心这个,但朱明和他们保证,只杀城中魏军不动百姓,只要百姓们安心在家,战火就烧不到他们家眷那里去。但又听说朱明和鞑子们私底下有不为人所知的交易,也不知怎么和那在这里有家眷的两千多将士交代。“确有其事,但只有二百户罢了,陛下莫非以为这样便能威胁我们?”裘将军故意将数量说少了,唯恐战前封琰拿那些家小祭旗。可封琰没有,他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正:“我手下的将士,他们的家小在大魏风雨无忧,没道理你们的将士就要挂着为难而上战场。”裘将军瞪大了眼睛,他喉咙里一阵发酸,道:“您的意思是……”“让他们把家小接走,我们再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封琰的口吻很平淡,调转马头背过身去时,又道,“还有……对不住,当年封氏没能护住秦公,也没能留住你们。”第124章 乱战“这是两国交战, 只要我们接家眷时趁机杀入城中——”“你们赢不了。”“魏主好自信,你背后可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大魏,你就不怕输?”“我不会输,而且这一战, 我要北燕亡国。”裘将军见过太多战场上的画面了, 他见过万人围剿一座数人坚守的孤城,也见过几千人追杀几万人的溃军。都说兵家胜败无定, 但他们这些老兵都知道只有一种人常胜不败。就有那种没有想过输的人。一旦开战, 便没有败战这么一说, 倾举国之力碾压、消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打不赢,就打到赢为止。沙场一照眼,视死忽如归……脚下这燕国的官场里磋磨了多年,他早已忘记啸云军当年也是这般的威名。裘将军浑浑噩噩地回到啸云军阵中, 他的生死兄弟们围上来问询, 听到魏主就在前面的燧州城时, 一个个诧异不已。“燧州城小, 至多两万魏军,他怎么敢……不对!”“你们还记得当年这魏主渡江奇袭朔京, 半寸之差,显点杀了陛下的时候吗?那时候他也只带了两万人!”所有人脊背发凉。魏主敢在燧州这小城里现身, 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这七年间从未忘记过当年只差一寸的胜败, 还是当年的两万人, 他要用这两万人和他们见分晓。“尔等还在等什么?!”后面的监军太监一听燧州城里兵力不多, 一时间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军五倍之于那魏军, 尔等冲过去就算填也把燧州城填平了, 还在磨蹭什么?”“公公。”啸云军的将领们艰涩道,“燧州城是我啸云军三年前的驻地,有我啸云军将士的家眷,足有近万人。眼下……眼下那魏主……魏军大将称,可以先接走我们麾下军士的家眷,再堂堂正正开战。”那监军太监脸色倏变,站在马车上道:“哈?你们在说什么鬼话!你们这些贼配军,胆敢贻误军务不成?”“可开战之前,陛下也未告诉我们战事要在燧州打!”监军太监急道:“废话!要是提前告诉你们转移家眷,魏国皇帝哪敢过来——”他急赤白脸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忽觉失言,但打住话头时已晚了。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将军们一个个挺直了脊背,尤其是那裘将军,一把将那监军太监从马车上扯下来,抓着他的头发厉声喝问:“说清楚!是不是朱明要拿我们将士的家眷为诱饵引魏军过江!还放了鞑子过来,你们要屠城是吗?!”监军太监终于恐慌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的事!陛下向来视啸云军为左右手,怎会轻易割舍……陛下发话了,只要这一仗杀得了那魏主,往后有的是魏国的妇孺供你们挑……”“畜生!”裘将军大怒,一脚将那监军踹在地上,拔出刀来,“人生在世,连妻儿都护不得,算什么丈夫!”其他将领慌忙拦住他:“裘四哥!想想公西将军,将军还在朱明中军大营!”“将军幼承秦公规训,岂忍得了这等荒唐之事!”“那还有小姐呢!你忘了,国公爷唯一的血脉还在朱明手上吗!”还有秦不语。裘将军清醒了过来,年近不惑的老兵,眼眶发红地看着同僚:“我如何不想救小姐,可我们的将士便不是人?凭什么就要为了朱明那心狠手辣的东西去死?”苦涩的情绪在每个人脸上蔓延。北燕看似强大,实则穷兵黩武,不擅经营。尤其是朱明为人高傲,供养军队全靠压榨黎民百姓,北燕朝廷里腐臭难闻,让他们这些沙场血性之士,低眉顺目地讨好那些官宦,只为能讨得一些薄饷。监军太监听到了他们的话,唯恐他们真的反了,捉住他们的话头道:“你们好生想想!公西宰和秦姝就在陛下的中军里,你们胆敢临阵生异心,就是要他们死!你们就会是让秦家灭门的凶手!”裘将军终于忍无可忍,钢刀正要高高扬起,便又那燧州城下三扇城门全开,一户户拖家带口的百姓带着恐慌的神情从城门里走出来。直到看到啸云军的旗帜之后,那些百姓们才加快了脚步,一直到啸云军阵前,城池上也没有弓箭手出来射杀。什么埋伏都没有,就这么将啸云军的家眷主动送出来了。“夫君,那……那魏国的官军说要和你们打仗,叫我们去羊头山上暂时躲一躲,这、这可当真?”抱孩子的妇人惶惑地看着从阵中涌出来的啸云军将士。“他们可有为难你们?”“没、没有,魏国的官军来了之后,就把南城门开着,百姓想走、想留都可以,他们还说,两国交战,外面凶险,若愿意留下的,他们必保护我们周全。”一股酸楚涌上喉腔,每个啸云军将士都无言地看向那几个做决断的将领。半晌,裘将军朝那监军太监啐了一声,命人将其打出去,提刀上马,大声道:“若单是咱们啸云军的兄弟,赤条-条无牵挂,反了便反了,左右不过头一颗,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但军中将士们已在燕地诸州安家,朱明若不死,累祸岂止我等!更莫说公西将军和小姐!这一战要打,败了我等便认了,胜了我大不了赔他一命,酬他这番仁义!”沉重的铁甲声从城门里缓缓涌出,于燧州城外铺开阵势。刀出鞘,弓在弦,这是当今最精锐的两支军队之间的对峙。“盾兵走新月,左右各张翼!”“破云营、穿云营,雁形掠阵!”“镇云营三十步一进,平戎万全阵!”远处的城门处,啸云军的阵法变幻,空气里传来熟悉的血与火的味道,周围的将领们脚下的马匹都亢奋地磨起了蹄子。魏军这边对上啸云军变幻无穷的阵势,并未自乱阵脚,而是结成最普通的方阵,齐齐踏出一步。“全军,压前百丈!”玄红的魏军,暗蓝的啸云军在燧州城前的雪坡上终于交上了手,铿锵兵刃的交击声一传来,双方压抑着的战吼陡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