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茵跪坐在榻上,直起腰身,还是不够高,干脆站了起来,替他穿好甲衣,最后替他整了整衣领。屋外有脚步声停在了庭院中,大概是手下的将领来寻他,见房门未开,便知趣地等在院子里。崔茵明明已经替他收拾好了,还是有些不舍,眼眶里酸酸的,不想被他发觉,便轻轻闭着眼睛,纤浓乌亮的睫毛微微颤着,藏住眼里的晶莹,柔荑一遍又一遍替他抚平衣领。萧绪桓发现她正忍着泪意,本不想扰了她的情绪,等她慢慢平复,那只柔软细腻的手却颤抖起来,不小心蹭过他的喉结。崔茵倏忽睁开了眼睛,见他眸色深沉地望着自己,以为自己戳痛了他,刚要抚过去,却被他捉住了手腕。轻轻一带,她没站稳,跌到他怀里,身上的甲衣冰凉又坚硬,她想抽回手站直,萧绪桓却捧着她的脸重重亲了下来。一刻钟过后,屋门被打开,手下忙迎上来,“大司马,诸人都已在城门候着了。”那副将说完抬头见大司马站在阶上,夫人立于他身侧,眉眼柔情,眸光春色潋滟,一副恋恋不舍地模样。等萧绪桓应了副将的话,垂首看向她时,崔茵忙将那丝不舍的情绪收回,怕他担心,勉强笑了笑。“夫人不必送了。”他怕她送至城门,会更不舍。崔茵松开他的手,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下来,“那天我问你,是不是从前就见过我,你还没回答……郎君,等你回来,定要同我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说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随手下一道快步走出了庭院。时值盛夏,早起的日光也是暖融融的,蜀郡城门下,宝驹成阵,列队整齐,兵甲和刀矛折射着光曜。大军集结完,点兵之后,只见城门上疾步走下一道人影,翻身上马,大军浩浩荡荡朝着金州的方向行进。尘烟滚滚,马蹄声远,朝霞遍染天际。旷野之上,再不见方才的热血沸腾,只余草木迎风,潮热袭来。“夫人,我们回去吧,太阳出来晒得慌。”城墙一侧,侍女伴在崔茵身边,小声提醒。崔茵凝望着消失在视野里,只余下马蹄扬尘的方向,摸了摸脸颊,原来泪痕已经干了。“回去吧。”***一早之前,萧绪桓就已经派人去荆州接阿珩了。金州离荆州不算太远,军队行军的粮草与辎重一半都来自杨盛的预备,萧绪桓劝杨盛,将妻儿一道送到蜀郡,以防万一。杨夫人便带着阿珩和几个小儿女一道上路。杨盛的长子已经快十三岁了,跟着父亲留在荆州,学着帮父亲分忧,筹备军队后方的军需。杨夫人虽然知道待在后方应当是没什么危险,但还是放心不下,要他一起去蜀郡。长子却说仰慕大司马之志,当初大司马十四岁便从军,自己已经十三岁了,是男子汉,要留在荆州帮父亲。杨夫人无可奈何,郑嬷嬷劝她,“孩子大了都有自己志向,大公子这般懂事,夫人应当欣慰才是。”另一双才七八岁的小女儿正在逗阿珩玩,小家伙被两个姐姐当成摩罗娃娃,软软的头发上别上了几多蓝紫色的小野花。“阿珩真可爱!”两个小娘子对着他笑,阿珩也不知道她们把自己扮成了女娃娃的样子,只觉得好玩,咯咯笑起来。杨夫人笑着制止,“这像什么样子。”郑嬷嬷把阿珩抱起来,掀起车帘一角,指着外面道,“小公子看,咱们要去找阿娘了。”阿珩茫然的看着外面的草木和小道,又回头看看郑嬷嬷,乌瞳杏仁眼里满是茫然。阿娘?崔茵刚离开的时候,小家伙醒来找不到她,哭了好几天,后来杨夫人经常带小儿女来陪他玩,小娃娃忘性大,玩着玩着就忘了。过了好一会儿,阿珩才突然抬起头,揪着郑嬷嬷的衣襟,含糊不清道,“阿娘,阿娘……”郑嬷嬷和杨夫人都笑了起来,“对,咱们去找阿娘了!”……蜀地潮湿闷热,炎夏天里,最容易招蚊虫蛇鼠,阿英养了几天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陪夫人乘凉。南羌侍女告诉崔茵,她们每逢这个时候,都会摘几种药草,缝在香囊里,随身佩戴,可以驱赶虫蛇。几个人围坐在树下,绣了几个香囊,等到傍晚,日暮西斜,阿英陪着崔茵去城门外的野地上摘草药。天边是橙红的余晖,斜阳远远一点,像是一颗金珠坠进了胭脂里。南羌侍女手拉手在野地里寻着草药,举起来给夫人看,“夫人,就是这个。”崔茵接过来看了看,像是茱萸,却又不太一样,闻了闻,有些苦味儿,也有清冽的气息,便收起来放到篮子里。暮色里驶来几辆马车,崔茵听到声音看过去,马车里露出两个小娘子的笑脸来。“夫人!”崔茵认出来是杨家那两个小娘子,喜出望外,忙迎上去。郑嬷嬷抱着阿珩下了马车,小家伙好奇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皱了皱眉,又迅速撇开脸,脑袋转过去。崔茵有些想笑,又觉得亏欠阿珩太多,小声道,“珩儿不认识阿娘了吗?”阿珩没说话,还是趴在郑嬷嬷肩头。“既然不认得阿娘了,那阿娘就不抱珩儿了。”话音未落,那张气鼓鼓的小脸转了过来,对着崔茵张开手。“抱……”作者有话说:珩宝:你的小可爱再次出现本来想写四千字的,奈何上网课老师让开摄像头,没法摸鱼了……qaq(请假:又是因为网课,推迟一小时,九点更新【9.14日留】第69章建康。乌云层叠, 雷声滚滚,浓如墨的夜色笼罩着桂殿兰宫, 风声呼号, 暑气蓦然消散在了这个雨夜。宦官跪在殿中冰冷的地砖上,如实禀报今日刚刚送来的战报。“……自金州一战解钰战败后,胡人便推守到了洛阳, 大司马率人继续向北,一路攻下了安业、西乡。”高台上端坐着女子辨不清面色,凤尾金线的裙裾曳在脚下。过了片刻, 她才问道, “然后呢,他要继续攻打长安吗?”宦官说是,捧出信使送来的一封折子, 送到女子面前。“这是大司马奏请调兵攻打长安的折子。”火光耀在齐令容的脸上,她笑了笑, “奏请?他拿下金州后早就私自将寿春的兵力调走了, 那些将领,可还有谁不唯他马首是瞻,还需要假模假样上这一份奏疏?”说着,面容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凤眼微挑, 将那封奏疏打翻在地。宦官觑了一眼太后娘娘的脸色, 还是小心翼翼将奏疏捡了起来。距离萧绪桓领兵与解钰在金州交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胡人战败,退回了洛阳, 而金州北面几座城池以及长安, 是羯人政权, 本就已经式微,这两个多月以来,更是节节败退。也是直到金州战事起,朝廷众人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胡人所说的南下,不是攻打徐州和寿春。先前那一小拨胡人,不过是障眼法。谁料金州战事的消息传回来后,他们才知道是被解钰给耍了。李承璟扣押着徐州的兵力,而陆家眼看风向不对,派长子陆子渊亲自赶赴寿春,带领军队赶去了金州。陆家身为士族高门,一向瞧不起寒门出身的萧绪桓,但这次却主动示好。齐令容当然明白陆家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当初的四大望族,只有崔谢两家最为得势,把持朝政,齐家败落,如今是外戚一族。陆家若不甘心,想重新得势,自然要借萧绪桓的战功。宦官战战兢兢,小声问道,“太后娘娘,这奏疏是允还是不允?”齐令容垂眸,无奈笑道,“自然是允。”“哪怕是走个过场,至少他与大梁皇室撕破脸皮之前,还要替我和陛下扳倒李承璟,不是么?”如今小皇帝和她是被崔谢两家和李承璟操控的傀儡,齐令容心里明白,萧绪桓有反心,但他绝不只是要这破败的建康。即便没了李承璟和崔谢两家,她和小皇帝还是摆脱不了傀儡的命运。陆家和萧绪桓,会继续操控着他们。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至少萧绪桓北伐成功之前,不会动他们母子的命。李承璟迟迟未曾动手逼宫上位,就是知道这把龙椅虚有其表,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不过是士族门阀的提线木偶,他本想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却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因为那个寒门出身的萧绪桓,遏住了脚步。齐令容忽然笑出声来,“去,这么好的消息,怎么能不告知摄政王殿下呢?”宦官得了授意,默默退出大殿,冒着雨,将这个消息送去摄政王府。***九月中旬的蜀郡,连绵的秋雨过后,骤然凉了下来。两个月前,金州大捷的消息就已经传回了蜀郡,整座城池都洋溢在喜悦之中,钟隆还特地来向崔茵赔罪,说自己先前爱女心切,对夫人多有冒犯。他心里清楚,这场战赢了,还赢得轻轻松松,解钰年少成名的锐气被狠狠打压了一顿。他虽早就认为萧绪桓非池中物,想赌一把,将南羌部族的命运寄托在他身上,但到底有些忐忑。而如今,大军没有在赢下金州后就回来,而是一鼓作气,继续向北,征伐羯人,据说,就连建康陆氏,也向萧绪桓拉拢示好,特意派遣陆家长子带兵投至其麾下。钟隆为先前的举动感到惶惶不安,如今南羌那两万人已经不算什么了,没了南羌,难到萧绪桓还会缺人手吗?他因为钟宛娘得罪了他们夫妇,将来又会被怎么对待呢……其实也算是他多想了,崔茵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追究钟宛娘的过错,杨夫人带着儿女来了蜀郡,还有阿珩在身边,她对萧绪桓的思念渐渐被分散了许多。听到他打赢胡人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下回来报平安,说大司马一切安好,并未受过伤。崔茵是不信的,她见过他的背上、胸腹间,有许许多多旧年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