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海在拐角那候着呢。司直,逮那猴子去吧?”火油顺着沟渠流进去, 能将大理寺团团围住不说, 多倒上几缸, 甚至还能深入腹地,一点火星就叫整座大理寺没入火海之中。鲁八和泉九到的时候, 阿田正蹲在张申背上啃一只荷叶包鸡。荷叶层层裹着, 又装在甑里送来, 此时剥开还都温热。这鸡去了骨, 分明是吃鸡腿, 却像啃馒头似的不用吐骨头,皮肉细嫩,咸香多汁,痛快急了。方才都是做戏不作数, 阿田空嚼了许多, 都没咽下, 其实饿着呢。眼下才是真吃,腮帮子一耸一耸,喉结上下滑动,渗出来的鸡油鸡汁滴滴溅在张申头脸上,他屈辱的涨红了脸,刚吼了一声,就被阿田挥了一巴掌的油。张申反手被扣着,艰难的抬头吸一口气,脖颈又支撑不住,一脸埋进沙土堆里。“得,逃了一个,又自己送来一个,今儿也没少人啊。”鲁八提着张申,将他投进沈平的牢房里。原本以为外头狱吏都醉死了,见到鲁八走进来,牢房瞬间安静的像存放尸首的冰室。张申嘴里胡乱嚷嚷着什么,泉九困倦也不耐烦听,反正是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明日再审就是。泉九吃罢一只荷叶包鸡,在鲁八的衣襟上擦了擦手,想到自己吃不到席面,不由得感慨惋惜。“原本觉得大人用新婚之夜设局好大的牺牲,敢情牺牲的是我。”“你不是好好的吗?哪牺牲了?”鲁八拎起一坛封口的好酒灌了一口,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疑惑的问。泉九被熏得差点跌脚,捏紧了鼻子挪远了几步,哀叹一声。此时鸡鸣已过,今日很多人彻夜难眠,因为亡命天涯的激动和茫然,又或是被人愚弄的痛恨和不甘。还有些人不入梦乡,并非是因什么伤心感怀的愁绪而难眠,只是纯粹的耽于……岑开致原本奇怪,为何这合卺酒尝起来一股子参汤滋味,原来某人早有盘算,将她补足元气,以免还未尽兴,就力不可支的昏睡过去。恍恍惚惚间,岑开致觉得自己应该睡了一小会,腰间软肉酥痒痒的,她用手拂了一下,一下就暴露了自己已醒的事实。腰窝处被塞进一个圆枕,岑开致无奈的伸出一双玉臂勾住江星阔的脖颈,嗔道:“还来?”江星阔俯身吻住她的唇,将她溢出的轻哼统统吞下,鏖战不休。也不知过了多久,岑开致终于得以好眠,满室明亮,红帐也遮不住,她听见帐外有人蹑手蹑脚的在行走,呢喃道:“什么时辰了?”崔姑笑道:“少夫人再睡会子吧。老夫人昨夜吃醉了,眼下也还歇着呢,不叫您请安了,午间用膳的时候去给老爷上柱香就是了。”岑开致得了这一句,彻底放下心来,搂着残留着江星阔气味的软枕又复沉沉睡去。崔姑果然直到午膳前才叫她,岑开致养足精神,亏得她平日里亦有劳动,锅铲挥的勤快,身子也不算太弱。昨夜欢好也并非江星阔一人强求,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她亦乐在其中,身子也能承受,虽说有些腰酸,倒是不碍事的。崔姑见她雪肤粉腮,眸光盈盈,将这间屋子都照亮了,忍不住赞道:“少夫人这好皮子,涂了胭脂倒俗气了。”昨夜星辰裹红妆,岑开致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片红,还未细看过这间新房。说是新房,却也是江星阔的旧居,只是将摆设陈列的更适合容纳一位女主人。岑开致刚用薄荷茶清了口,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鸟儿翅膀扑腾的声音,西窗外落下一只精神头不是太好的夜枭来,熟门熟路的在站杆上歇脚吃喝。这灰白色的夜枭岑开致见过两回,也曾飞到小江府里去,听江星阔说这是他小时候在三珠府附近捡来的,一直养着,很通人性,偶尔替他送一送信。小灰枭大部分时候四外的胡野,只白日里回来吃喝睡觉,总是叨些蛇鼠回来,吓得阿囡和阿娣抱在一块叫。岑开致抱怨了一回,第二趟就叼金子回来了,还是扁扁一根金签子,真不知是不是成精了。小灰枭脚上系着一枚小小竹筒,想来是信,只是它的大眼睛跟卷帘似的,一闪一闪,过分的干脆利落,近乎诡异。岑开致虽不似泉九那般在夜枭窝里落下了毛病,一点大的麻雀都能吓得一蹦跶,但也瞧着发怵,不敢碰。小灰枭见岑开致不来拿信,径直飞了来,落在她手边铜镜上,撇了腿给她,脑袋滴溜溜的转,似乎不解。崔姑见岑开致不敢,想替她取信,却险些被叨一口。“呦,畜生是畜生,倒是也真聪明,晓得您是枕边人呢。”岑开致只好伸手拿了信,小灰枭卸了担子,飞回站杆上埋了脑袋睡去。李氏昨夜宿醉,现下也是一副懒惫姿态,掩口打着呵欠,见了岑开致便招呼她坐到身旁来,见她只一人,蹙眉道:“阿潮哪去了?”“有差事呢。”岑开致见她给自己挪出点位置,就没坐在团凳上,往榻上坐了。“这混账有什么差事非得今日来办?”李氏有些不悦。岑开致道:“这案子查透了,说不准能扯出我爹的案子。”“噢?!”李氏这才和缓了面色,道:“这倒是该他的。”李氏的胃口不是很好,只叫厨房上了碗血糯米粥。原是备了菜的,但岑开致瞧着深红色的粥水,就觉得暖融融的,不论是色的浓烈,还是米粒的韧劲,都远远胜过白粥的寡淡。“那好,咱们娘俩也不讲究了,一道吃吧。再烹两个鸡蛋来,别打散了,多些油,两面煎得焦一些。”案几上摆着几样玩意,舂花汁子的小钵小杵,一个滚脸的玉轮,还有一盒抹手的脂膏。岑开致随手收了收,就见那小钵底下压了封信,李氏的信,她自然不会想着去看,可那上头的字迹熟悉,是柳氏所书。詹阿姥对李氏打眼色,她忙坐起身收了信件,未免太欲盖弥彰了些。“前个就送来了,我忙着也没看,一拂手落下地上,叫笸箩压住了,今早上你詹阿姥说分下去的果子不够,笸箩抬起才瞧见这信,看了很气人,你还是别看了。”岑开致真的就没看了,只道:“可是要您多多规训我?”李氏见她不甚在意,伸手接了粥碗又靠回软枕上,恹恹的道:“是啊,你娘也委实太记仇了,没让她跟来临安,不是也在明州好好安置她了吗?一口一个教女无方子,恐新妇不贤,凭生事端的,我想着要不要回信呢?”血糯米粥煲得正好,深红的色泽总让人觉得滋补,米粒与水缠绵交缠,吞咽咀嚼间又能尝到米粒的质感,并不一味的糊烂。因是糯米,所以微微有些粘牙,其中又添了些红腰豆,嚼起来粉沙沙的,岑开致喝着粥水下肚,唇齿舌尖都是绵甜滋味,此时吃一口用猪油煎过的鸡蛋,香而不发腻。她吃了个肚饱才道:“娘拿主意吧。”岑开致真是不在意柳氏了,可惜她心肠不够硬,所以还得替柳氏保下一条命来,可她所做的事,只保证良心过得去,夜里不会难眠就好。见她并不放心心上,李氏松口气,道:“阿潮晚间可归家用膳?”岑开致也答不上呢。秋末时节,岑开致衣衫扣子严丝合缝的,掩住那些红粉痕迹,一张面孔只有端丽婉约美色,昨夜的春情藏在帷帐之后,只有一人可享。李氏自有她消遣的法子,也不是那些寡居多年,憋得难受,要靠窥伺儿媳儿子房事来纾解的妇人。所以江星阔院里的事情,她是不晓得的,她若知道两人昨夜翻天捅地的动静,必定不会担心江星阔夜不归宿。祭拜过江父之后,李氏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呵欠,到底有些年纪了,不比他们胡闹一夜,还是神采奕奕的,岑开致瞧着她是真没睡够,就道:“娘,您再歇歇吧。”一声娘喊得李氏浑身舒坦,笑着应了。家中人口简薄,繁文缛节李氏自己都不耐烦,更别提拿来约束岑开致了。食肆算是娘家,讲究些的,应是三朝回门,可说起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岑开致就不论这些了,径直回去看过阿姥,品了品阿娣和阿囡上午做出的几道吃食。她心里还想着小灰枭带来的信件,也没多留,又往大理寺去。阿田迎出来给她带路,说江星阔在秦寺正院里,不曾想这样凑巧,两人往那去,正好撞见两个捉事人拖着个犯人出来。岑开致常来送饭,这种情形见得也不少,轻道了一句,“在审犯人,咱们是不是略等等?”原本死了一般的犯人,忽然动了动,仰起头来。岑开致亦瞥了他一眼,稍感惊讶,却是步伐未停,交错而过。是满脸血的张申,应该是上了刑的。第109章 燕窝汤圆和月下黑影子张申归秦寺正审问, 江星阔甚至没有露面,秦寺正就听他一个劲在喊叫,“江星阔在哪!我要见他!我要见他!”秦寺正掷了签,掴了他十巴掌, 张申还在喊叫。“这是鹦鹉成精了?”身侧的录笔低声嘟囔。秦寺正轻咳一声, 这小子顶了老爹来干差事的, 性子还没磨好, 就知道惹他发笑!最后没法子叫人抻开他的嘴, 敲了他几颗牙下来,方才算老实了。张申肯交代了, 却又像在瞎说八道,说是有人指使,却又说不出那人姓甚名谁, 甚至连面目都无法勾勒, 只说他那双眼, 像是快死的人。秦寺正嗤之以鼻!“只说牢里有个叛徒需得灭口!”张申痛得都没有别的情绪了,只晓得痛, “那人是军中的, 我是替军中办事的!”他以为这事儿不难办, 火油是张家从前做生意时剩下的, 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堆着没出手,用了也查不到来处。火一点,既可泄愤,又能邀功。借着张申软弱之际, 秦寺正又逼出了他诱使钱阿姥掉入沟渠, 再用铁坠掷伤了她。“她最是个心硬的人!”他指得是岑开致未因此事而拖延婚期。秦寺正却听得半懂不懂, 装着糊涂摆摆手,令人将他拖出去,恰在回廊上碰上了岑开致。一位是新婚少妇,穿着粉袄绯裙,正掀开金丝彩绣凤毛斗篷的兜帽,露出她平素不常梳的峨髻,只簪了一二红宝金珠,想来是为应新婚的景。她那张薄施粉黛的面孔华美而玲珑,比之寻常日子里的清丽婉约之美更多一些妍魅,唇边不自觉含笑,昨夜是她真正的洞房花烛,想来是欢愉而美好的。垂眸一瞥,瞧见这瘫血糊糊的烂泥,纤长的柳眉一挑,似乎惊讶,但也只有一点,她连笑都没收敛。另一位是受刑人犯,穿着囚服血衣,因为不肯招供,被敲掉了半口的牙,连口水都兜不住。原本昏死着,听见一丝她的声音,便惊醒过来,抬头望着她。张申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岑开致也是仰脸看,他立在台阶上,她站在屋檐下。阳光柔化了她眉头的结,他只觉得惊艳,其实她那样的聪慧,恐怕早就就洞悉了日后在张家的压抑悲苦。张申很快被拖走,拖到拐角,他与岑开致恰好平行,眼瞧着她往那院里去,没进门里,永不再见。张申闭了闭眼,认命的低下头去。他只觉得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早知自己对她这份心无法灭绝,倒不如先了结兄长,带着寡嫂另居,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也能得她几分真心。弟娶兄妻,自古以来也不稀罕,他何必拘泥于那点规矩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