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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节(1 / 1)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就有人为了一个工作机会走上绝路。卫孟喜只觉心头剧痛,愧疚,难以置信。愧疚的是,自己当时哪怕多留一个心眼,也不至于……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前几天她还去医院看过,当时神智还是清醒的,怎么几天就……“我觉得根源在于两个,一是煤矿效益还不够好,不能让一线工人的家属们衣食无忧;二是目前的顶岗制度已经严重滞后于时代和经济的发展。”陆广全淡淡地说。张劲松点点头,“那你觉得怎么解决这两个困境?”陆工很随意的吃着饭菜,偶尔给老闺女和妻子夹点菜,沉默片刻,忽然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我最近跟着杨老去咱们省内的其它煤矿,包括红旗煤矿,白水煤矿和胜利煤矿,调研的时候发现一个共同的问题。”“哦?”张劲松也来了兴致,谈正事不喝酒,他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这几个煤矿都是省内目前数一数二的大矿。平时他做领导的去,还真不一定能听到真话,但小陆跟着杨老,那是带着国家级重要课题去的,只要是龙国范围内任何一家国营煤矿,都必须认真接待,对于他们要求的资料,也是有求必应。“我们随机调研了几个大矿五百名退休五年内的一线煤矿工人,发现有492名都患有不同程度的肺病,严重的如肺癌,肺源性心脏病,肺气肿,肺结节,轻微的也有常年咳嗽、咯痰、胸闷等肺部不适症状。”张劲松心情沉痛的点点头,这个问题其实他也注意到了,一线工人几乎就没有不生肺病的。“那另外的8人呢?得的是什么病?”“已经去世了。”张劲松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桌上,惹得孩子们全都看过来,“张爷爷怎么啦?”卫孟喜心情也不好受,“别多话,吃完没,吃完赶紧回家。”退休五年内,就死了百分之一点六的工人,这在任何职业里都算高危了!哪怕是有放射性的工作,也不至于短期内这么高的死亡率,加上伤病的,是百分百的职业病啊!以后随着退休年限的增长,死亡率只会更高。卫孟喜如果没记错的话,国家正式实施的职业病防治法律是二十一世纪初期,离现在还有十五年。这时候,什么尘肺,什么职业病,不是大家不重视,是压根就没这个概念,“煤矿工作干久了会得肺病”是老百姓的共识,但到底会得什么病,会有多严重,就连专业人士也不知道。难怪,自从跟杨老回来后,最近陆工情绪低迷,是被这个可怕的事实给震惊到了。“这只是我们能调研到的,如果扩大样本量,死亡率会更高。”因为凡是能联系上的,都是双职工的老工人,在单位都有房子,经济条件稍微好一些,那些回了老家,联系不上的……不敢想象。煤炭这一黑色的血液,乌黑的金子,是建立在一线工人的生命健康之上的。他曾经在一线待过好几年,不仅对工人们具有深厚的感情,还对井下的工作环境十分熟悉,“针对这种情况,我有几个建议。”张劲松放下刚捡起来的筷子,也没心思吃饭了,“你说。”“一,建立防尘科,跟安全科同等重要,需大力采购防尘设备,尤其是针对掘进、采煤、锚喷支护三个工作面的防尘设备,目前r国和d国在这一块上做得很好,我们可以借鉴。”张劲松点点头,忙又问都有哪些设备,什么规格的,单价是多少,以金水煤矿目前的体量,每一个工作面上需要配备多少,他在心里算账,看这笔资金省里能不能要到,要不到的话部委也得去。“二,给工人配备防尘口罩,定期体检,早发现早治疗。”这些病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得的,如果能在发展中途截断,可以很明显的降低死亡率。现在的很多单位,都没有集体体检的意识,谁没病也不会平白无故去医院花钱,也就导致很多疾病不能在初起阶段被截断,等不得不去医院的时候,已经进展到实在耐不住了。这个张劲松自己就能拍板,“好,我明天就安排工会通知下去,到时候体检出来有问题的,就……”“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关于调整工作岗位的问题。”陆工神态自若,一板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领导,在分派工作呢。不知不觉间,卫孟喜发现,这个男人好像不一样了,他在聊起工作的时候,跟在她和孩子跟前的模样,判若两人。“我建议,一线工人每满十年工龄就调一次岗,换到二线岗位上去,同时取消子女顶岗制,现在全国都在逐渐推进这一工作,我们可以试一试。”这么大的利益,利益既得者那么多,想要一下子取消顶岗制非常困难,阻力不是一般大,但那是以前。今年正好遇到有人因为这个事自杀了,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虽然这么说有点残酷,但不破不立,要是慢慢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以后随着煤矿效益更好,蛋糕更大,推行的阻力将更大。这句话可是说到张劲松心坎上了,他今天找小陆谈的就是这件事!以前顶岗制下,经常出现私刻虚假公章,私自修改年龄的事,他出台文件,加重惩罚力度,强调年龄哪怕差了一天都不许顶岗,似乎风气好了一点,但现在又有别的问题冒出来了,那就是矿区待业青年太多了。年轻力壮的十几岁孩子都等着顶替父母工作,不出去自谋生路,他看着就不像话,以后必将影响矿区的治安和稳定,偷盗抢劫的危害是一时的,带坏下面的孩子,树立一群极其恶劣的榜样,这却是影响两代人的。目前,虽然经历过严打,但矿区的治安也说不上好,煤炭钢筋这些东西被偷是家常便饭,他也让保卫科加强巡逻,可还是防不胜防。大多数时候是没办法逮个正着的,哪怕能逮着,也做不了什么行之有效的处罚。一方面,盗窃的东西没多少,公安只能以教育为主。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煤矿子弟,家里父母辈,爷奶辈,外祖辈,七大姑八大姨都是老煤矿工人,七弯八拐跟矿领导都有点关系,张劲松做惯了老好人,还真拉不下这脸来严加处罚。对于金水煤矿目前的发展,他已经力不从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退休前,推几个接班人上去,考察他们能力就是当务之急。只见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卫孟喜忽然接嘴道:“但问题是,现在的煤矿工人都是老工人,没什么学历,转岗会不会……”做不了别的?她这一插嘴,两个男人同时看过来,她也不怵,反正她说的是事实。五六十年代进矿的,能认字就算不错的,不挖煤,让他们去做办公室,他们能做下来吗?别到时候按下葫芦浮起瓢。“所以我建议,取消顶岗制,咱们从今年开始,重新招聘一批有文化的工人进来,逐渐替换以前的老工人,可以让他们提前退休。”如果主打的是提高工人文化水平,从招人的时候就要求,优先省教育厅和人事局分配来的大学生,如果还有岗位,就把条件降低到高中毕业生,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在同等条件下优先照顾煤矿子弟。这就是陆工和张书记不谋而合的地方,俩人都早看那些煤矿门阀子弟不爽了,活不干,还使不动,动不动就摆架子,苦的累的不想干,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就想去办公室。办公室安全科和各种子弟学校单位现在都成了关系户煤二代们的聚集地,金水煤矿要想长远发展,就必须让这些二代们挪窝。在能者居上的前提下,优先照顾煤矿子弟,既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又能减小改革的阻力,这倒是个好办法。张劲松听得连连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小卫啊,你家陆工不仅技术干得好,想法也远大。”结婚七年了,今天是卫孟喜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跟领导聊工作的场面,真的太让她意外了。陆工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或许是他想让他们看见的,真正的陆工,其实是个很有抱负的,三十岁的年轻人。不过,卫孟喜也替他们发愁,提前退休,让出工作岗位,还能少吸几年煤灰,可谓一举双得,唯一的障碍,就是提前发的退休工资,将是煤矿的一大负担。这些钱去哪里找?省里和部委会给拨款吗?按理来说这是他们金水煤矿自行决定的事,上头不会替他们买单。不过,这不是该她操心的,陆工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第98章陆广全的办法是什么呢?开源节流, 内外合力。所谓的开源节流,就是把矿上能省的钱先省下来,尤其是那些高耗能的设备和项目, 该停的停一些, 这些项目多是杜家父子俩引进的,张劲松也知道, 要动不容易。第二步就是扩大全方面产量,多出去找点销路,不要等靠望,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现有销量上, 小卫的卤肉能走出去, 质量这么高的气肥煤,没道理走不出去,所以可大力培训一批业务员, 正好把在家里等着分配工作的年轻人派出去,一举双得。金水煤矿目前的主要买家还是大型国有钢铁厂机械厂发电厂, 这些大厂用量多是多, 但比较固定, 对忽然增长起来的煤炭产能, 有点“应接不暇”的意味。那么, 出去外头找各种中小型客户就迫在眉睫了。“学小卫的模式, 广撒网重点捕捞, 外头的中小单位的购买力也不容小觑。”张劲松点点头, 吃了一颗花生米。陆广全没有领导们一颗花生米吃十分钟的功夫,他都是要吃就吃, 吃完就放下筷子。只见他端正坐着, 接口道, “同时,还可以向银行贷款,以金水煤矿这么大的体量,贷款几千万是非常轻松的。”小卫这个体户都贷到了四十万,他甚至想请小卫再炮制一个卖点,把贷款额度提高呢。毕竟,几千万或许也撑不了多久,只能解燃眉之急。“这只是我初步的想法,书记还可再商量。”陆工留下这么一句,就起身走了,他得回家去检查作业,从上个学期开始,孩子作业就由他负责了。卫孟喜和张劲松对视一眼,哭笑连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家怎么压迫这位雄才伟略的大工程师呢!“张书记您是知道的,我没……”“知道知道,家庭分工嘛。”张劲松呵呵一笑,又莫名其妙来了句,“小陆这几年进步很大,很明显,看来是时候给他加点担子了。”卫孟喜不明所以,但很快,她就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因为一个星期后,她还没从愧疚里回过神来,省里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同意张劲松的申请,在金水煤矿搞一个防尘试点工程,成立防尘科,并由陆广全担任科长。卫孟喜:嘿,这家伙还升官了,从副科长升成科长,还是一个被省里重点点名成立的试点科室,可不是一般闲杂科室的科长啊。于是,矿上已经有人打趣叫他陆科长了,只是大部分人还是习惯称呼他陆工,工程师才是他的本职一样。“陆广全你来一下。”吃过饭,今天轮到根花和卫东洗碗收拾灶台,卫红和根宝扫地拖地倒垃圾,呦呦负责把桌椅板凳归位放整齐。从今年开始,卫孟喜终于能在家务这一块上当甩手掌柜了,孩子搞不干净?没关系,可以返工。返工还不干净,那就降低要求,睁只眼闭只眼,以前她那么累大半是要求太高累出来的。“怎么?”男人推了推眼镜。“你来,我有事跟你商量。”陆广全这才放下手里的外文书籍,来到客厅,把门关上。“最近几天我一直在想,当初要是我再多用点心,再坚决一点……毛英秀就不会……”毛英秀就是那个喝农药自杀了的妇女,卫孟喜心里实在是难过,一顿饭味同嚼蜡,以前明明记不清她长什么样,最近几天却能记起她的一颦一笑。那是个很柔弱的女同志,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说话的时候不敢看人,卫孟喜曾在买菜的时候遇到过几次,她兜着孩子在菜店门口晒太阳。不怎么爱说话,但每次有人主动跟她说话,她都细声细气的回答别人,也不会去招惹什么是非。她怀里的孩子有一双跟她一样的小鹿眼睛,戴着小帽子,虎头虎脑的。这种感觉很奇怪,虽然不是自己直接造成的,但卫孟喜就是觉得难受。一个工作机会,她明明可以给她的,她只需要说句话的事,可毛英秀宁愿自己憋着跟婆婆鱼死网破,也不愿找她开个口。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寻求外界的帮助。卫孟喜恨其不争,但更多的是无力,好像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告诉人们,她在很努力的改善煤嫂们的生存环境,可还是有人“死在医院门口”。陆广全也大概知道她最近的心理,拍拍她,“算了,你帮不了所有人。”自从听见毛英秀的死讯,卫孟喜就被这种无力感裹挟着,寝食难安。她重生的意义,她一直强调的都是改变自己和孩子的命运,可随着能力不断增强,她也想尽量多帮助一下别的女性,从黄文凤到刘桂花,孙兰香,付红娟,高彩芬,胡美兰……就在她沾沾自喜成果不错的时候,毛秀英死了。就差一点点,只一点点……陆广全把她脑袋压到自己怀里,按了按,像对待孩子一样,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温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尽力了。”毛英秀喝药自杀那天,她正在外面参加考试,回来听说以后第一时间去市医院看了,但因为正在抢救,没能见上,她只是留下两百块钱给家属,让如果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抢救结束后,又被转到重症监护室,家属没来找她,也没听说什么不好的消息,卫孟喜就以为是救过来了。她还跟陆工说,经过这一遭,毛英秀应该能想开了,再大的事,能有生命重要吗?她还想着,能考完驾照,毛英秀转到普通病房的话,要带煤嫂们去看看她,劝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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