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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1 / 1)

“小喜。”忽然,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卫孟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从容的吃完嘴里东西,擦了擦嘴,这才回头,“妈。”孟淑娴上下打量她,拍着胸脯说:“我还以为你过得不好呢,上次你婆家来县里大闹了好几场,说你……看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也放心了。”她只看见她穿着新裙子,却不知道裙子是今儿临时买来撑场面的,更不知道钱是风里来雨里去挣的。说着,孟淑娴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本子。卫孟喜顾不上伤春悲秋,先把东西检查两遍,确保是写了姓名编号盖了钢印的小学毕业证,这才放心。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姓谢的就是一家子小人,要是知道她的用途,保不准又会从中使坏,所以她在电话里也没告诉母亲。“小喜,我听说你在陆家又生了个闺女,但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一定要好生待人家前头老婆生的那对,只要你真心对他们好,真心付出,总有一天能看见你的好,男人的心很容易捂热,以后……”卫孟喜烦透了这套讨好别人的说辞,上辈子她在讨好型人格上吃的苦还不够吗?“你如果只想跟我说这些,我看还是免了。”卫孟喜真觉着跟她多说一句都是浪费,但她还不能走,重头戏才刚开始呢。此时,两位亲家公正在台上发表结亲感言,无非是两个孩子多么优秀,成家后要如何孝敬双方老人,为国家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啥的,乏善可陈。直到李父从手里掏出一支红木匣子,这场婚礼才走到卫孟喜感兴趣的时候。那是一对梅花牌男女表,在目前国内也算奢侈品级别的,虽然没说价格,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新婚礼物不一般。现在的普通工人,辛辛苦苦攒半年也只舍得买一只上海牌或者宝石牌红旗牌之类的,一口气买俩,也就李家能有这经济条件。虽说再过几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结婚“三大件”会变成彩电冰箱和洗衣机,但这时候的“三大件”还是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自行车和缝纫机小两口新房已经摆上了,最贵的手表却是当众送的,甭管是已婚未婚的都掩饰不住羡慕。任何年代,结婚都是两个家庭的较量,李家这么大方,谢依然这小县城姑娘可不就是嫁进了福窝窝吗?曾经的卫孟喜也曾渴望过这样的画面,但现实一次又一次给了她响亮的耳光,让她知道别人给的任何时候都有机会收回去,只有自己挣的才会捏在自己手里。在众人的夸赞声中,卫孟喜看向谢鼎,果然,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他就露出老狐狸的笑容,“我们经济条件不如亲家,就是个教书匠,但我们对新人的祝福和期盼却是一样的,都希望爱女与贤婿琴瑟和鸣,永寿偕爱。”这文绉绉的用词,着实令人耳目一新,唯独李母侯爱琴却眉头一跳,啥叫两家人不一样,合着他谢家是书香门第知识分子,她李家就是暴发户吗?卫孟喜憋笑,老谢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出风头的机会啊。当然,更出风头的还在后面。只见他推了推眼镜,让人送上一卷画轴样的东西。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着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李家送高档手表,谢家不可能就是送一幅老丈人作的画吧?虽然心意是好的,但比起来确实不够看,他又不是名家大师。兴许是看出宾客的轻视,谢鼎胸腔里提起一口气,“为父一辈子教书育人,除了书房里那些老物件儿,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唯独这幅字,是咱们谢家祖传了六代的藏品,如今为父赠与爱女贤婿,就是……”谢依然眼睛一亮,是那幅字?父亲平时最宝贵的,除了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上门,否则他都不会拿出来的。而且,她曾听父亲喝醉酒的时候透露过,这副啥大师的字现在已经炒到五千块了,要放黑市说不定还能翻倍!一万块是啥概念?哪怕李家再有钱也不可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听说外头现在鼓励“万元户”,把那些所有家业加起来能有一万块的人戴上大红花,上夸富会呢!据她明里暗里打听,公婆一个月也就八十块工资,一万块得老两口不吃不喝攒五年!要是有了这幅字,她还会受婆婆白眼吗?这就是最宝贵的嫁妆,是她在婆家立稳脚跟的嫁妆!李父离得近,一眼就认出来,“亲家公手上的是《兰亭集序》?诶等等……”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左下角盖着的一个红色的章子,是……“这是白术山人的临摹本?”谢鼎挺了挺胸膛,“正是。”他已经请很多人看过,这个正是白术山人的临摹本。“虽然与书圣的比不了,但在历代临摹本中,因其最能体现兰亭原貌和意蕴,是临摹本里最珍贵的版本之一,与冯承素、虞世南临摹本齐名。”白术山人其实是清顺治年间一位有名的书画大家,一辈子寄情山水无心仕途,最重要的是,他是石兰人,而且故居就在阳城市一带,前十年因为破四旧被一把火烧光之后,他的字画忽然就被炒起来。大概,这就是物以稀为贵吧。在座的宾客们,大小也算文化人,听见“白术山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份新婚礼物是当之无愧的大礼。然而,就在谢鼎享受众人称赞羡慕的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等一下。”第32章太不合时宜了。所有人不得不回头, 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一开始那个漂亮的女同志。有耳目灵通的已经打听到,这个女同志是新娘子的继姐,异父异母那种。虽然二人年纪相差只几个月, 继姐已经是二婚了, 嫁的还是煤矿工人。新娘子就不一样了,高中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 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现在回城了也忙着考大学呢。任何时代,只要是爱学习想上进的人,都更容易获得别人好感, 谢依然也是。卫孟喜仿佛没听见众人的议论, 一步步走到最前面的两桌,“谢叔叔,您确定这是你将要赠与依然的新婚礼物吗?”如果你识趣, 说不送了,那就还有私下解决的余地。卫孟喜恩怨分明, 对不住她的是谢家父女俩, 与李家不相干, 她本来也不想大喜日子生什么变故的。这是她第二次提醒谢鼎。谢依然却误会了, 以为她是要抢自己风头, 恨得牙痒痒。明明是自己大喜的日子, 卫孟喜却打扮得妖精似的, 比她这新娘子还漂亮, 不就是想抢风头吗?可惜啊,他的男人是好男人, 才不会多看她一眼呢, 就是一朵花在他跟前也没用。这不, 见这招没用,卫孟喜居然要打断父亲,开始先声夺人了!从小到大,卫孟喜就是谢依然的噩梦。以前,两家人是邻居,仅一墙之隔,每天清晨,她总是能听到她奶声奶气背书的声音,虽然她听不懂,但她知道,那都是卫衡那个全街道有名的“文化人”教的东西。她尿炕的时候听见她背书,起床扫地听见她背书,烧火做饭听见她背书,给父亲洗臭鞋子臭袜子的时候还是听见她背书。偶尔,小小的卫孟喜也会厌倦,闹着不肯背了,哼唧她要吃糖糕,要去放风筝,她那个温柔的爹爹就会无可奈何的妥协,答应下午就去给她买,还刮着她的鼻尖说“小喜真是一只小馋猫”。每当这时候,谢依然就在心里呐喊,让我去背吧,我俩换一换吧!她发了疯的嫉妒她能有这样温柔宠溺的爹爹,发了疯一样的嫉妒别人夸她漂亮,发了疯……幸好,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卫家的病痨鬼死了,父亲把孟姨娶回家,她们成了一家人,可以任由她拿捏的一家人。以前卫孟喜有的,全变成她的了,卫孟喜没有的,她也必须有,譬如这场盛大的婚礼,这份贵重至极的新婚礼物。于是,宾客们就看见,漂亮的新娘子笑眯眯走过来,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姐姐,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艰难,就是你不开口我和怀恩也会帮助你的,但今天这份是父亲赠与的礼物,我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不要再任性……”好一个温柔体贴又大方的继妹啊,“以前那样”,以前啥样,这可太又想象空间了。有些不明真相的宾客,已经在心里勾勒出一个掐尖好强,任性胡闹的继姐形象了。卫孟喜心里冷笑,不是我没给过你机会,是你选择把自己婚礼搞砸的。她懒得跟谢依然歪缠,只是将目光投向谢鼎,那是一种坚定,一种警告,也是一种渴望。谢鼎眼中闪过诧异,但他并不虚,更不怕这个小鹌鹑一样的继女。虽然很多人都说她不一样了,但一个人的秉性是很难改变的,她六岁以前是大小姐又怎么样?这么多年在谢家还不是被他驯化成一只乖顺的小绵羊?“是,不过你放心,虽然你一直不愿改口叫我一声爸爸,但我待你和依然的心是一样的……当年你结婚的时候,咱们谢家这几样祖传的老东西还没拿回来,不然也……”这话说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是亲生的,生怕不知道她这么多年就是一头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宾客们若有所思,更加觉着,卫孟喜就是一心里觉着不服气,想要找茬的继姐?这也太不懂事了吧!人谢家的祖传之物凭啥给你个外姓人?作为继父,能把你养大就算仁至义尽了。卫孟喜把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说谢鼎这人还是一样的尖酸刻薄啊。他虽然是小学语文老师,自诩文化人,但说话一直是不怎么中听,总是给人一种故意拿腔作势的感觉,难怪活了一辈子一个真心的朋友也没有。“既然您一定要将东西赠与他人,那么我想请问一下李矿长,何为赠与?”李奎勇一愣,谢依然的婆婆侯爱琴顿觉不妙,刚想打岔先把话圆回去,有啥分歧那是亲家公的家庭事务,私下解决去,今儿可是他儿子的大喜之日。李父虽然快五十的人了,但长兄如父,李奎勇就是整个李家的大家长,此时大家长不发话,弟媳妇也不敢置喙。这可是十二岁就能领着她男人上战场杀鬼子的人啊,平时在家里那是说一不二的,唯一敢跟他撒娇唱反调的就只有李茉莉。不过,那是宝贝闺女,李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嘴唇蠕动几下不敢说话。李奎勇这人倒是个热心肠,但也是个直肠子,不像一般人吃谢家父女俩这扭扭捏捏的小动作,相反他更欣赏卫孟喜的果断直接。“有啥你就单刀直入的说,我听着。”李母差点一个白眼翻过去,大喜日子啥刀不刀枪不枪的,大伯哥这张嘴真是。卫孟喜轻咳一声,“‘赠与’是赠与人将自己的财产无偿给予受赠人,受赠人表示接受的一种行为,这种行为的实质是财产所有权的转移【1】。”众人不明所以,这继姐是要干啥。但谢鼎心里隐隐有点预感,这卫孟喜不会是知道点什么吧……他摇头打断自己的猜测,不可能,当初这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当年她才几岁,怎么可能知道?就是孟淑娴,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谢叔叔,您一个对这副字完全没有所有权的不相干人员,何来的权利赠与?”这话一出,场内众人都傻眼了,敢情做了半天面子工夫这东西还不是老丈人的?谢鼎仿佛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炸毛猫,“你别胡说,这是我老谢家传了六代的珍品,是……”平生所学仿佛不够用了,他想用点古文酸话刚回去,可脑袋就像短路一般,脑海里只有各种连篇的脏话。幸好,理智没让他说出口,不然今儿出丑的就是他了。这就叫出丑?还早着呢!卫孟喜懒得听他废话,“既然你说是你的,那你怎么证明?”这幅字只在左下角有一个红色的章子,而一般懂点收藏的人都知道,很多文人雅客喜欢在自己收藏过的东西上盖戳,尤其乾隆皇帝,简直是公认的盖章狂魔……但这种行为在自命清高的谢鼎看来就是野狗撒尿。你说好好一幅珍品,每易手一次就要盖一个新主人的章,像这种名家作品被收藏的次数都比较多,基本都是盖了红通通一片的。唯独这一幅,只盖了一个,他觉着就是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珍品。既是珍品,又没被其他人标记过。谢鼎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任性胡闹的小孩,“这闺女,我们谢家的祖训里要求,后人子孙不得用自己的俗名污染名家宝作,你看就连第一任主人,我曾曾祖都不敢盖下自己的印章,我也得谨记祖训。”在座的很多都是文化人,确实有看不惯“野狗撒尿”的人,一听顿觉高尚,纷纷竖起大拇指。谁都知道盖私章的好处,这是一种无论传承多少年,换过多少主人都不会被磨灭的标记,一种身份和地位的彰显,谁不想干呢?能忍住不去“污染”的,都是品德高尚的人。可卫孟喜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大家不得不往深了想,这真的是因为祖训才不盖章的吗?卫孟喜笑得更美了,她的五官本就带有石兰省某种土著民族的深邃,但又不过分深邃,还兼具东方古典美女的含蓄,此时一笑,众人只觉餐厅都亮了两分。“虽然没有谢家人的收藏印章,但谢叔叔要是有祖上老人书信材料,或者文献古籍能证明这东西是谢家的,也可以拿出来。”譬如谁谁谁亲笔写下把这幅字传给谁谁,这东西自古以来就是谢家祖产啥的。可谢鼎哪儿有啊?他总不能撬开祖宗的棺材板,把笔塞死人手里,说你来写吧?他急得眉头紧皱,心脏狂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卫孟喜真是见鬼了!以前的卫孟喜跟生人说句话都会脸红,现在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大放厥词?还敢质疑他谢鼎?没有他,她母女俩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刨食呢!当年的孟淑娴母女俩多惨啊,家里顶梁柱死了,族里叔伯兄弟不仅不帮衬,还在一边虎视眈眈等着瓜分祖产,早有人拿着“借据”说卫衡以前看病借的钱该还了,还说要是还不了他们就不走了。孟淑娴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哪里经历过这些,一想到晚上就要跟这些人共处一室,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身子抖得筛糠一样,男人死了来的打击估计都没这个大。幸好,热情邻居谢鼎出来帮衬说好话,又是倒茶又是赔礼,还帮着把祖屋卖了还债,那时候的他仿佛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大英雄啊。卫孟喜压根不记得这些情形了,但孟淑娴这么多年几乎每一天都要被丈夫带着重温一遍的人,当即就泪眼婆娑,刚才她都一直傻愣愣站着看热闹的,现在终于是反应过来了,“小喜,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能对你谢叔叔说这样的话,你忘了当初……”卫孟喜最烦的就是母亲这副样子,以前还会心软,还会觉着自己是不是哪里没做好惹母亲生气了,然后不得不按着她的“教育”加倍努力,加倍奉献……讨好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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