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这一天的正午,希斯莉出了韦恩庄园。
在林肯轿车停稳时,她立刻从后座跳起,以提姆几乎拉都拉不住的快乐程度连蹦带跳地来到酒店顶层,小鸟一样轻盈地飞到了实木制成的房间门前,抬手敲了敲。
在她敲到第三下的时候,房门被人拉开,身材高大的银发男人低下头,嫩绿色的眼眸里泛起笑意。
“节日快乐,宝贝。”
他一边替希斯莉拍掉她身上的雪,一边低声对她说,“圣诞老人昨天在我这里放了属于你的礼物。”
希斯莉:………
她无言地仰头看了格雷伯爵一眼,决定如同对待大蓝鸟一样,贴心地应下这个拙劣又温柔的谎言。
格雷伯爵帮她脱掉身上的浅褐色格子呢绒大衣,挂在房间里燃烧着的壁炉旁边,他随即走回,将房门半掩上,和门外不曾进来的提姆说了几句。
希斯莉双手放在膝盖上,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目光追随着落地窗外的一片雪花,在它慢慢消失在落地窗的底部时,格雷伯爵的声音出现在她头顶。
“宝贝,你在看什么?”
“在看雪花。”希斯莉回答。
格雷伯爵同样侧头去看那扇窗,过了几秒钟,他忽然垂下手,解开右手的衬衫袖子,朝着那扇窗走了过去。
希斯莉看着他完全无声地推开酒店的铰链窗,修长苍白的手指在窗框外轻轻一抹,再抬起来时,亡者的指尖中就多了一个小黑点。
格雷伯爵朝她走来,把那个小黑点递到她面前。
红光在上面时不时闪烁一下,看上去已经被破坏了。
“一个小窃听器,”格雷伯爵温声说,“应该是你敲门的时候他从窗外放下的,这样无人机的声音最小……位置贴得不错。”
在捕获来自蝙蝠侠的窃听器和监视器的时候,格雷伯爵很少在希斯莉面前对此发表评论,但根据他脸上露出的淡淡微笑,希斯莉从里面读出了一种莫名的满意。
——————就好像,格雷伯爵不仅不反对,还很是赞赏蝙蝠侠的谨慎一样。
希斯莉:“………”
希斯莉:就是说不是很理解大家长们都在想什么jpg
“还有其他的吗?”她问。
“没有了。”格雷伯爵回答。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单手提起圣诞树下的那个银色的巨大包装盒,走回到希斯莉身旁,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将包装盒轻轻搁在她的膝盖上。
和今年她得到的所有圣诞礼物相比,这个包装盒也是最漂亮的一个:每个边角都被服帖地整理好,银色的亮光在希斯莉的指尖倒映流转,金红色的蝴蝶结板板正正地立在礼物盒的最上端,大而柔顺地趴伏着,像一只真正的蝴蝶。
“打开看看吧。”格雷伯爵轻声说。
希斯莉照做了。
在蝴蝶结的一端被抽出的同时,四面礼物盒向旁边倒下,露出礼物的真容。
一座精巧的城市投影立在希斯莉的膝盖上,像宝石一样在房间的灯光里熠熠生辉。
希斯莉:袜——!!
她立刻抬头去看格雷伯爵,灰发男人脸上带着笑意,示意她伸出指尖,在城市的投影上滑动。
璀璨的虚影立刻随着她的动作变大,城市的细节在希斯莉面前徐徐展开,每一扇窗、每一堵墙都看上去真实无比,有着可以比拟现实的精细程度。
“我和你的系统商量了一下。”
格雷伯爵的声音忽然变得近在咫尺,灰发男人弯下身体,手指在投影上滑过,停留在虚拟城市的市政厅上。
“这是一座真正意义上属于你的城市,宝贝。”
在说这句话时,灰发男人满目温柔,“虽然这里只是一份图纸,但如果你能够向内注入虚拟能量,它会变成一座真实的、随时由你开启的城市————”
他的话忽然顿住,脸上游刃有余介绍着的表情消失了,变成一种无措的空白。
女孩子已经将投影从膝上小心地推开,以这个姿势紧紧揽住了他的脖颈。
“谢谢你,叔叔,”希斯莉轻声道,“你花了很长时间吧?”
格雷伯爵沉默了一小会。
“宝贝,你不用和我说谢谢的。”他垂下眼帘,慢慢地说。
“为什么不?”
他话里隐藏的含义太过沉重明显,希斯莉把他的脖颈揽得更紧,闷声问他。
“………”
格雷伯爵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寂静的半分钟内,希斯莉慢慢放开他。
黑发蓝眼的女孩子执着地盯着格雷伯爵的眼睛,目光明亮坦然,好像不从他那里看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就不会罢休。
沐浴在她的注视里,依旧低着身体的格雷伯爵难以忍受地别过头去。
银发男人的左手克制地摁住自己的右手袖口,直到希斯莉的手轻轻盖上去,停留在他给自己造成的黑紫色掐痕上。
“叔叔,”希斯莉看着他,轻轻问,“这份礼物……我让你不安了吗?”
“……”
死去的人是无法哭泣的,但点点光芒闪烁在格雷伯爵通红的眼中,如同流泪。
他抬起手,珍爱地碰了碰希斯莉的侧脸。
亡者冰冷的手轻轻抚摸过希斯莉柔软的脸颊,像寒流温柔地经过一朵月季。
月季毫发无损,而寒流被生命的热度所灼伤。
“希斯莉,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低声喃喃道,“哦,宝贝,是我无法忍受我自己……”
——————命运的可笑性就像那只故事中的猴爪。
在作为死去之人回到大地上时,格雷伯爵经常会忍不住这样想。
在过去里,他究竟有多愚昧、多么无知、又有多么残忍,才能够将那么明显的事实一直视而不见?
如同故事中获得了猴爪的主人公,他许愿身外之物,于是死亡到来;他许愿生命延续,于是死后的东西爬至门前。
他又许愿一切都不曾存在,于是除了因愚昧和自私产生的死亡,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早就已经完全原谅你了。”
希斯莉贴了贴那只冰冷刺骨、带着薄茧的大手,低声说。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格雷伯爵露出苦涩的微笑,轻轻地拿开了手,起身去给希斯莉泡咖啡。
他的手法一流,有条不紊地在酒店的吧台后进行着筛粉、摁压装填,随着热水逐渐渗过,香气馥郁的咖啡色液体也一滴滴从出水口滴入洁白的法式陶瓷杯中。
当格雷伯爵进行着这些步骤时,希斯莉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着他。
——————咖啡的蒸汽氤氲了银发男人的神情,云雾滚动时,如同亡者的眼泪也在面颊上无声滚动。
在希斯莉难过的注视下,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宝贝,我,还有我们,都做了太多不可被原谅的事。”
等最后一滴液体落入陶瓷杯,格雷伯爵又在其中按照希斯莉的口味默默加了甜牛奶和两块杏仁巧克力,端着这杯口味相当美好的冬日热饮走回她身边。
“你的脸很凉。”
格雷伯爵温声说,朝她眨了眨眼,“把这个喝了吧。”
——————陶瓷杯的边沿点缀着颜色鲜艳活泼的槲寄生,有种复古的甜美感在其中,风格和格雷伯爵完全不搭,看上去是专门给希斯莉准备的。
“………”
希斯莉捧着温热的咖啡杯子,在乖乖喝了几口后,忍不住还是仰头看他。
冰蓝色和嫩绿色无声对视着,直到嫩绿不忍地别开视线。
“这些来自加害者的话语只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格雷伯爵叹息了一声,坐到希斯莉对面的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十指在脸前紧紧交叉——他不自觉地再次摆出了在梦境列车上作为活死人的防御姿势。
“已经不会了。”
希斯莉用牙齿慢慢磨碎咖啡里的杏仁颗粒,含糊不清地回应道。
黑发蓝眼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裙摆边缘被她抚得平直,布料柔顺地垂在膝盖上,两只白皙纤细的手捧着陶瓷杯,在阳光中有些让人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陶瓷,她眸光稳定,眼神清亮,和几个月前苍白单薄的样子完全不同。
在过去,她濒临枯萎、无法从自己的命运里挣脱;而现在,她已经如同亭亭玉立的月季,在宜人的微风中听着其他人的忧愁。
在更久的沉默中,格雷伯爵终于开口了。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低而沉,带着颤抖的尾音,如同他在回忆,也如同一场暗室里对着神父才能进行的忏悔。
“我曾经以为,这样的举动是在为全体人类制造生的希望,但是实际上,我只是在黑暗中越走越远,自大、残忍地审判,误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却犯下了最可怕的罪行。”
他沉默了更长时间,转着无名指上那个简单的戒圈,然后哑声说。
“在我们杀死他人时,我们也杀死了我们自己。”
…
就如同很多在新世界里苟延残喘着的人一样,格雷伯爵的生与其他人的死一样莫名其妙。
大灾变到来,在漫长的混乱和黑暗后,他曾以为他的家会是奇迹般完全幸存下来的那一个。
在幸存者们终于敢于从家的保护伞中爬出,走到外面的世界上去时,一股新的浪潮席卷过每一个人,恐惧和另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使得每一个人都成为了“新世界”的狂热开启者。
有些工厂被完全废弃的同时,另一些以更快的速度建了起来;有些实验结果因为大灾变被完全停止的同时,另一些以人类的麻木良知和作为养料的恶之花,也在以更快的速度茁壮成长。
“新世界。”
——————“新世界的一切探索,都需要血淋淋的牺牲。”
在这个死不再意味着自然规律、不再意味着正常和真实的病态世界,每个还活着、还没有发疯的人类,事实上都失去了自己的良知和共感。
——————或者,每个人实际上都疯了。
在他第一次听到“奇迹”这个代号时,他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生活中最为普通的一天。
他一路沿着地下实验室纯白的走廊向前走,耳边的其他科研人员正在喋喋不休,声音如同苍蝇,信息落入他的耳中,他留下重要的,过滤掉其他那些不必要的惊叹,比如“她简直是奇迹!”,“她的眼睛”,“我们猜测她是有名字的…”
“好了。”
在那扇沉重的实验门在他面前打开时,他记得自己平静地制止了那个过于兴奋的科研人员。
其他想要参与这个前所未有项目的科研人员纷纷止声。
有一两秒钟,一大群人就站在实验门前,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向玻璃里面的景象。
在向内看去的第一秒,格雷伯爵没能看到那个“奇迹”。
他的目光在空气中游移了一阵,才从实验室软床上的一片白色布料中,分辨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鼓包。
“奇迹”盖着毯子,在下面陷入了睡眠。
他走进去,以私人权限卡刷开了第二道玻璃防护门,点了三四个级别较高的科研人员进来。
这些身影都没能
吵醒“奇迹”。在他低头看向毯子下方时,他注意到毯子在规律地微微起起伏伏。
像一团小小的、不断跳动着的白色心脏。
这样柔弱的生命都可以穿过时空的裂缝,从其他世界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