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澄澈得过分,在黑暗中也显得那么黑白分明,以至于眼底的嫌恶也显露无疑。不,并没有,她穿着不堪,形容狼狈,但仍旧傲骨铮铮,哪怕她跪坐在地上被迫仰望他,可她清亮透彻的眼眸中,不屑一顾的鄙夷,仍旧轻而易举将他贬进尘埃里。耶律骁瞬间被激怒,心底的怜惜爱意被羞恼覆盖。她高傲的资本到底是什么?是显赫的家世吗,还是姝丽的容色?耶律骁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浮云山庙会上,他与白菀的再见,她那么柔顺温婉地依偎在霍砚身边,眼眸中缠绵的爱意,和话语中的拥护,让他心里直冒酸水。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白菀宁愿爱一个残缺的阉人,也不愿意施舍他分毫情谊。耶律骁猛地将白菀从地上扯起来,几乎拖拽着她,粗声粗气地低吼。“你不要指望霍砚能来救你,若他追进密道,这里面错综复杂,不会辨别记号,他就会永远困在密道中,若他选择到出口堵截,可这条暗道取直线,只需七日便能抵达边城,而地面路线最快也得足足一个月,等他赶过去,届时你我早已踏入大辽境地。”他捡起地上的灯台,不再顾及白菀能不能跟得上,大跨步向前走,眼睛直直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路。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回到大辽,失去所有倚仗,他倒要看看,白菀这一身骨头,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硬。“他若再想寻你,那就看他能不能飞进我大辽的皇城吧!”可耶律骁到底是低估了霍砚,他怎么可能会容忍白菀离开自己过久。密道内暗无天日,白菀不知道这是他们进入密道的第几天,她只能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和耶律骁停下步伐进食的次数,来勉强计时。她在角落里歪靠着坐,清桐缩在她身侧,端着水来喂她。长时间的奔逃,让白菀精疲力尽,她疲惫的摇摇头,不想喝。清桐眼里含着一包泪,有些手足无措,恰好这时耶律骁递过来一块干粮。白菀看着干硬成块的囊饼,就能想象到那坚硬粗糙的口感,哪怕这几天顿顿都是这同样的东西,但她依旧无法适应,她胃里翻起酸,如同火烧。下意识想作呕,但她咬牙忍下来,伸手接过,用力掰了一半给清桐,两个人就着冷水小口小口啃着。这是他们离开那条地下河后,第六次进食,白菀勉强将这算作是进入密道的第二日,越靠近边城,密道横穿的地下暗河就越来越多,汹涌激荡的涛声越响。囊饼很大,哪怕分了半个给清桐,剩下的也有她脸那么大,白菀废半天劲,实在是吃不下,只啃出小小个缺口。她将剩下的饼拿在手里掂了掂,这分量,不一定能砸晕耶律骁。白菀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角闭目假寐,将藏在袖子里的,清桐偷偷给她的发簪握紧。她不能再等了,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密道里将耶律骁解决掉,要么只能等到出口。耶律骁不对她设防,但后面那身壮如牛的莫也,是个难题。“走吧,”耶律骁将最后一口饼咽下,喝了口水,站起身。他微撇头,余光里,清桐将摇摇欲坠的白菀扶起来,见她顺手将吃剩的囊饼装在布袋里。耶律骁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迈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拽着白菀继续往前走。这次他们才走出去没多久,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道轰天炸响,连带着地下的密道也开始晃动。密道内的四人一时不差,被震动晃得满地乱滚。等这一阵动静停歇,耶律骁脸色铁青着爬起来,低声咒骂:“霍砚这疯狗!他手里竟然有火药!”他话音刚落,下一道爆炸声如雷贯耳,紧随而来的,是墙石塌陷,琉璃栈桥碎裂,爆炸引动了地下河水,和汹涌的河水一同渗进来的,还有天上的亮光。耶律骁顾不得额头上被掉落的石块砸得鲜血淋漓,回身便向白菀扑过去,口中嘶吼着:“阿满,跟我走!”白菀心里狂跳,霍砚来了,这是最好的时机。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将袖子里的发簪倒出来,跟在她身边的清桐,瞬间明白她的眼神,也将装着坚硬如石的馕饼的布袋攥紧。在耶律骁扑过来的一瞬间,白菀一向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狠辣,并不尖锐的发簪狠扎进他的眼睛里,眼球爆裂的同时清桐甩起布袋,猛地砸在他脑袋上,直接将他砸趴在地上。白菀正要上去再补一刀,莫也大叫一声,狂奔过来,头顶碎石如雨,一把抓住耶律骁的脚踝,将他拖走。白菀在刺眼的白光中,一眼看见那红似血的绯色曳撒。第53章地道坍塌得很快, 琉璃栈桥几乎被爆炸全部震碎,牵连地下汹涌的暗河,白菀只来得及看霍砚一眼, 便被铺天盖地的冰冷河水彻底淹没。太冷了。被水浸透的一瞬间,呼吸骤失,刺骨的冷意将她包裹,耳朵里全是咕噜的闷响,涌动的河水裹挟着她, 向四处推挤, 白菀不敢睁眼,也没法睁眼, 徒劳地挥舞着双手, 试图抓些什么稳住身形。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被挤压殆尽, 随之而来的, 是濒临死亡的窒息感, 窒痛从心肺蔓延至四肢,白菀呛出一串气泡,挥动的双手渐渐失力。他看到她了吗?白菀失了所有挣扎的力, 像离根的水草, 被水流随即摆布, 她忍着眼中酸涩的痛, 缓缓睁开眼。失去禁锢的暗河水彻底肆虐, 推着她离那一道光亮越来越远, 粼粼模糊的水波中, 一抹浓重的绯色快速向她游来。霍砚……他在朝她伸手。白菀下意识抬起手向他探去。随即手腕一紧, 她被拽着逆流而上,径直撞进霍砚的怀抱里。冰凉的嘴唇上传来同样冰凉的触感, 霍砚及时渡来的一口气,让白菀几乎炸裂的胸腔得以缓和。他抱着她一路往回游,在跃出水面的那一刻,白菀如获新生,长吸一口气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出了水,霍砚也没将她放下,反而越发抱得紧,险些失去白菀的恐惧笼罩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发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底跳动的癫狂被血色覆盖,颤着手在她后背轻抚。“清,清桐……”水面和水里几乎同样的冷,湿透的衣衫黏腻在肌肤上,附骨之疽般的寒意让白菀浑身颤栗,她脸色口唇发青,几乎气若游丝,却仍旧挣扎着抓紧霍砚的手腕:“去救清桐。”霍砚低下头,藏住眼底的疯狂,无限温柔地轻蹭她的额角,抵在她后心的手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让她几乎被冻僵的身子逐渐回暖。看着她青白的脸色逐渐红润,霍砚狂跳地心才渐稳,伸手将她脸上散乱的青丝拨开,贴着她依旧有些泛凉的脸,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变轻:“不必担心,陈福带着人下去救她了。”在他话音刚落,陈福便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清桐跃出坑洞,又是拍背又是挤压心口,折腾了好一阵,她才将呛进去的水咳出来。霍砚接过元禄抱来的狐裘,将她一丝不露的裹进去。陈福忙着照顾清桐,元禄带着东厂番役远远踌躇着,连连瞥眼去看那被火药炸开的坑洞,看看底下涌动的河水,又看看掌印和皇后娘娘,终究没敢出声打扰。跑了就跑了吧,敢这么对皇后娘娘,即便他跑到天涯海角,掌印总要将他逮回来挫骨扬灰的,不急这一时半刻。眼下还得是娘娘的安危更为重要。白菀则盯着清桐看,见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察觉到霍砚仍还抱着自己没松,便回过头,强撑着睁眼看他。一连几日担惊受怕,无法安寝,她已然极为疲惫,对上霍砚血红的眼,勉力扯出一抹微笑:“你也利用了我一回,我们算打平了。”她一向温柔,这回遭了难,上挑的眼尾也耷拉着,以往水光盈盈的眼眸暗淡,安静柔顺地由他抱着,看着有些可怜。白菀从狐裘里探出手,摸了摸霍砚短短几日不见,瘦削得越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还没来得及张口,便昏睡过去。霍砚接住她无力垂落的手,他内力带给她的暖意渐渐褪去,凉意从她指尖开始蔓延,他怔忡地望着她腕上的擦伤,又是泡水又是受寒,伤口难以愈合,泛着惨白。她肌肤本就娇嫩,难以想象,这还只是瞧得见的地方,其余衣衫遮挡之处,恐怕早已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霍砚颤着手摸过白菀颈侧的破溃,那一点轻微的触碰,都让她皱着眉瑟缩躲过。他忍了又忍,最终一拳砸在地面。他如珠如玉般的宝贝,耶律骁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她!*九黎行宫“我让你去把皇后给朕带回来,你倒好,却让他带着人逃了?”伴随着一声怒喝,一盏盛满茶水的茶碗劈头盖脸的砸向裴云渡脑袋。裴云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茶碗径直撞上他的额头,发出一声闷响,茶叶水渍淋了他满头满脸,接着弹落在地上,彻底碎裂成块。上首的姜瓒一脸怒容,指着裴云渡厉声斥责:“你们龙鳞卫自诩精锐,却连霍砚手底下那一群太监都比不过,不是一群废物又是什么!”“你以为他带走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吗?”姜瓒怒瞪着裴云渡,眼白里满是鲜红的血丝,显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无法安眠。那是大楚的国母,是他的妻子,他才觉出她的好,还未与她好好说几句话。一想到这,姜瓒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他怎么也没想通,耶律骁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敢带走白菀。裴云渡闷着不吭声,姜瓒看着他肚子里的火气蹭蹭直冒,他转头看向几案边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人,深呼吸压下怒气,道:“望之,朕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说此事朕究竟该怎么办?”一身绯色官服的男子缓缓抬起头,赫然便是太傅舒崎光。他先看了眼裴云渡,手里还捧着早已经冷却的茶碗,修长的食指在杯壁上轻敲,极缓地摇了摇头:“皇上不该瞒着臣。”姜瓒知道舒崎光话中指的是什么。他是他的伴读,他夺得大位前走的每一步,都有舒崎光的影子,就连娶白菀为妻,也有他的劝说。毫无疑义,能年纪轻轻位至三公的舒崎光,是极其聪明的,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他和姜瓒年少时那点伴读之谊。舒崎光家世不显,在姜瓒提他做太傅前,虽是状元,却任七品翰林编修,就连他的父亲舒衡也只是个五品东阁大学士,勉强有个清贵的名声。他一跃官至一品,不是没人异议,可他却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几乎所有人心悦诚服,对他交口称赞,这让姜瓒不得不忌惮。若不是霍砚和杨家惹眼在前,姜瓒登基后第一把要藏的良弓,就是他。舒崎光太聪明了,这也是姜瓒不敢告诉他自己与耶律骁联手的原因,若与他多说一个字,以他那聪明绝顶的脑子,姜瓒的所有筹谋都会显露无疑。但现在,他不得不找舒崎光寻求帮助。姜瓒青着一张脸,道:“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已晚,朕找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朕想个法子。”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让舒崎光不该问的别问。舒崎光早通过他和裴云渡的字句,将他做的事彻底猜透,心下难掩失望,他所择的良君,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亦或是,他本就是这样?舒崎光闭眼叹气,好看的眉头拧成结,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晦暗,他低声道:“皇上怎能如此轻信他人?您如今来问臣,恐怕是要让皇上失望了。”“难道你也想不出办法?”姜瓒也将声音压下,但难掩焦急:“碧霄宫那边正在称病,可此法只能掩藏一时,时日一久,恐怕会有不少人看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