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他所考量的一部分。也只是一部分。而当那名刺客被韩岩的飞云刀穿过心口时,他又多了一份考量。天下家国固然重要,尤其是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最是明白战乱之苦。但他除了是镇国公,是许将军,更是一家之主。家里的孩子们,是他唯一的底线,也是决不可被踏破的底线。所以——“老夫做过的事情不会后悔,区区一条人命罢了,这一次,救则救了——”虽仍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吴恙也听懂了。这一次,救则救了。下一次,却说不定了。“国公心系天下,于一国,有大义,于一家,有担当,晚辈十分钦佩。”少年真心实意地讲道。他之所以会就此事问了这么多,固然是有同镇国公谈心,试探对方态度,以此为日后局面做打算的想法。但更多的是因为,镇国公身上的东西,是与他自幼所熟知的那些全然不同的。他家中祖父身上,最多的是一个“谋”字,所谋为吴氏一族更长远鼎盛。而在镇国公这里,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了,无论是于国大义,还是身为家主的护短之情,都是纯粹炽热,直白了当的。这二者或许并无好坏之分,但今晚所见所听,却无可避免地给了他某种触动。人活在世,或许确实有些足够可贵的东西,是该被置于那些精细的谋算之外的。而当今皇帝,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在镇国公今晚的举动之下,这位皇帝陛下笨拙的谋算,愈发免得险隘不堪了。而这样的君主,是配不上如此忠直之臣的。“行了,别给我扣这些高帽子。”镇国公语气坦荡地道:“老夫行事,没那么多讲究条理,随心罢了。”吴恙点头:“正因此,才是许将军。”二人又说了两句,就在镇国公心底的急躁之气再次升起时,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抓到人了?在何处?”夜色中,女孩子大步走进堂内,杏色细绸裙衫上沾了泥土,满是郑重之色的眉眼间夹杂着一丝焦急。显然,路上她已听传话之人说了大概。“就在隔间。”吴恙看着她,道:“跟我来。”三人一同快步行进隔间之内,许明意看着被绑坐在那里的人,眼神冷冷地问道:“宁死也不肯说出我弟弟的下落,是吗?”听着这道少女的声音,黑衣人抬眼看了一眼,满眼轻视地嗤笑一声,道:“要杀就杀,我什么都不知道。”威震天下的镇国公将刀架在他面前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死,怎么换个小姑娘来,就觉得他会改变主意?下一瞬,只听得刀剑出鞘之音响起。黑衣人看过去。女孩子拔出了镇国公腰间的长剑,提在手中朝着他走了过来。再待一瞬,皓腕握剑挥起,寒光刺目逼人。左臂衣衫被划破,露出血淋淋的皮肉,黑衣人痛哼一声,紧紧咬着牙,眼神依旧不见惧色。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尽是些小把戏罢了,这一剑还比不上他练功时不小心受的伤。然而很快又有了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看着神色冷然挥剑动作快而干脆的少女,被划得满身是伤的黑衣人忍无可忍:“有本事一剑刺死我!玩什么小孩子把戏!”“阿珠。”阿珠大步正色上前去:“婢子在。”姑娘是砍累了终于要让她接手了吗?然而自家姑娘抛来的却不是剑,而是一只瓷瓶。“将这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阿珠立即应下上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药粉,被阿珠倒在一道道裸露在外的皮肉伤之上,随着药粉浸入血肉,黑衣人的脸色渐渐变了。第354章 洞中各道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黑衣人忍不住皱起了眉。短短瞬间,伤口的疼痛却是愈甚,很快盖过了被划伤的痛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烧灼的剧痛,仿佛是有烈火在烤灼着那一道道伤口中的血肉!“这是什么东西,石灰粉吗……”他紧紧咬着牙问道,声音已然不受控制地带上了颤意。许明意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看着原本宁死不屈的黑衣人在这难以承受的痛意之下,额角青筋鼓起,很快冒出了满脸冷汗,人也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哐!”随着黑衣人挣扎的动作,其身后的木箱被带翻,连人带箱子一并侧翻倒在地上。“杀了我……!”黑衣人眼眶通红,声音战栗地道。“现下你所感受到的,还只是开始而已。”女孩子神色漠然地道:“待一盏茶之后,毒性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一点点焚烧殆尽,那才是真正的痛不欲生——”这还只是开始?!听着这般描述,黑衣人眼底终于渐渐现出恐惧之色。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比疼痛本身更叫他觉得疼痛的,是有着巨大而未知的恐惧在等着他。看着黑衣人已经扭曲的神态面容,镇国公的心情很复杂。他的孙女有本事,他是知道的。但现下看来,他知道的竟还是太少了。就凭这看着就叫人胆寒的手段,论起审讯逼供,还有诏狱什么事?想着这些,镇国公有些犹疑地看向一旁的少年郎。视线中,少年站在那里,神情尤为平静,仿佛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镇国公默默放下心来。很好。稳了。“我并非是以折磨人为乐,不过是想得到想要的答案罢了,你若现在肯说,还来得及得个痛快。”看着黑衣人眼中的理智渐渐被痛苦吞噬,许明意再次适时地出声。“我……说……”黑衣人艰难地道:“人一直就在……泉河山中……”他的立场,与寻常紫星教中人本就有所不同,现下面临如此痛苦与恐惧,首先想到的便是抛出此事来。“山中何处!”镇国公立即问道。“北面一处山洞内……那山洞前,有灌木与巨石遮掩……洞外山石形似松柏,不难辨认……”“我先过去!”将此线索记下,镇国公片刻没有耽搁? 转身大步出了隔间。许明意正要跟去时,只听吴恙上前一步向黑衣人问道:“既知道的如此清楚,起初为何半字不肯吐露?”别同他说什么宁死不肯妥协? 方才在刺杀现场? 那名被镇国公控制住的刺客? 分明有着想要同镇国公做“交易”的想法,而明时若真在他们手中,那这些人在行动之前? 必然是达成了共识的。所以? 为何面前此人分明有了单独与镇国公谈话的机会,之前却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对方的想法变化半点不感兴趣,现下亦不是在与对方闲谈? 而是异常既然存在? 那便需要弄清楚? 也好判断对方给出的答案是否有撒谎设陷阱的嫌疑——“……我们动手之前? 便说定了……若是事成? 便将许家公子灭口……若是事败? 依情形而视,可将对方作为筹码脱身保命。”黑衣人声音战栗地道:“可柳大哥已经命丧飞云刀下,眼下无人主持局面,无人能回去传信,再无顺利交易的可能……何况? 单凭我此时处境? 根本没有同镇国公谈判的余地……即便说了出来? 也难逃一死!”“还不如……借许家公子之死? 来让狗皇帝和镇国公留下嫌隙!”他今晚也看出来了,狗皇帝对许家公子的命并不在意。若能借此事让君臣离心,何乐不为!“若是事败? 且无人回去传话,拿他做筹码的计划无法施展,你们会怎么做?”许明意眼神冷极,凝声问道。“我不知道……”黑衣人艰难地动了动嘴角,似有一丝讽刺:“但如今这局面……一个没了用处的筹码,就只是逃命的拖累罢了……此时说不定已经没命了……”霎时间,许明意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给我个痛快吧……!”黑衣人紧紧闭着眼睛,死死咬紧牙关。许明意已经转身快步奔了出去。“公子,此人要如何处置?”随从低声请示道。“先看着,还有用。”吴恙留下一句话,便立即跟着许明意去了。二人带着阿珠和小七一路骑马冲进了山内,因阿珠对那处山洞隐约有些印象,几人便直奔而去,省下了不少时间。待跃下马背上,镇国公也已带人找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