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却没有听大夫的话在家休养,而是支开仆人,瞒着老母,独自偷偷来了这弘文馆。她不见他,他便只能来这里,来见这个此时他最不想见的少年——不,男人。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不被他放在眼里,如今却夺走他挚爱珍宝的男人。正如传言的一样,他长着一副姣好到让人嫉妒的相貌,齐庸言自己便是自幼被称赞相貌惯了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单从皮相来说,他不如这个年轻人。可若只是皮相,齐庸言丝毫不会将其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乐安不是会为皮相所惑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乐安选择了他?齐庸言按下心中的焦灼、嫉妒与愤怒,沉默地打量着他。他很年轻,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飞扬意气,无论是方才对他出言讥讽,又或是昨日让侍女带话的挑衅举动,都带着少年人的倨傲与放浪,若被性格保守古板的老古董见了,怕是会忍不住啐一口“竖子狂妄”。可他又分明很沉得住气,此时便不躲不惧,任由齐庸言打量,甚至眼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而细细想来,从这个人出现在京城,再从齐庸言托人查出的他过往的经历……这个看着还是少年的男人,何曾吃过亏?哪怕一时吃了亏,却定会在之后,双倍、甚至百倍地还回去。而每一次,他明明都处于下风,明明都像是鸡蛋碰石头般毫无胜算可言。齐庸言忽然心弦发紧。——这个少年,不简单。而乐安选择他,是因为看中他的不简单,还是正是因为他不简单,所以才能被乐安看中?——而这两者的差别决定了,是乐安是主动选择他,亦或者是被他精心编织的谎言蒙骗。一时间,齐庸言竟然希望他是耍了什么小手段,蒙骗了乐安。然而——“你从来不信我。”她曾经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齐庸言闭上眼,摒弃了幻想。也对。她看不上徒有皮囊的人,又怎么会看上汲汲营营的骗子?他应该相信她的目光,而不是再把她当做轻易被蒙骗的弱女子。或许,眼前这个人,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正是那一点,让乐安看中了他,选择了他。正如多年前,臻臻也是真的看中了他,喜欢上他,最终选择了他。只是他没有把握住,把本应拥有的一切都毁了。齐庸言睁开眼。他最后看了这少年人一眼。来之前打好的种种腹稿,面对情敌时应撂的种种狠话,他统统抛掷一旁。只说了自见面后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我会看着你的。”没错,他很年轻,他可能有自己不知晓的优点打动了臻臻。但是,正是因为他年轻,正是因为他得来的一切太过容易,所以,他容易不珍惜,容易犯错,容易走自己走过的老路。所以,自己不需说什么,不需做什么,只需在一旁好好看着。看着他犯错。那时,他丝毫不会客气。他会把他的臻臻抢回来。*齐庸言走了。偌大的书库又恢复了平静,日光透过窗棂投射在重重书架上,落下道道金光,空中飞舞着细小的微尘都纤毫毕现,阳光温暖明亮地让人忍不住占有。睢鹭将视线从那个已经离去的男人身上收回,又伸出手,探入阳光中。阳光自然是抓不住的。手掌伸出的一瞬,空气便被搅动着,灰尘无声地四散逃离,仿佛水中游鱼,看得见,抓不住。而他伸出的手掌下,也立刻凝聚了影。可他手中并非空无一物。睢鹭摊开手。阳光照耀在他摊开的手心。阳光落在他手心。这样是不是,便意味着他捧住了阳光呢?不需要攥在手心。不需要私自独占。只需要阳光在他手心停留。那么,他掌心的这片阳光,便是属于他的,旁人怎么也抢不走。*睢鹭又埋头看了半晌书。沉浸书海时,总容易忘了身外事,直到空空的腹中提醒他该进食了,直到从东方射进窗棂的阳光绕到南方,又爬上中天,再照不进窗里,睢鹭才恍然抬头,拍拍衣襟,将已经看完的书放回原位,又挑出几本准备带回去读的,便迈步走出书库。校书郎只需当半日差,那么他就只当半日。不是不想留在这里读书,也不是为了显得合群。只是因为,他想准时回家。就像以前父亲在县城的铺子里照看生意,一到时间,不管还有没有生意,都会关门落钥,准时回家。“不能叫你们娘俩等呀。”父亲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说。“生意明天还有,钱是赚不完的,可少陪你们一刻,往后再找补,今日损失的这一刻也回不来了。你看,爹一个没注意,你就又长大些了。”而母亲回娘家时,或与街坊凑热闹玩耍时,也是不论玩地怎样,一到时间,也立刻回家。“有人才有家哪,咱们三个,整整齐齐,家才叫家,不然不就只是一栋房子?”母亲拍着他的头笑道。于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起,睢鹭就认为,家是无论去哪里,无论走多远,都必须要回去的地方,而家人,则是必须陪伴的人。读书很重要,弘文馆也很好,但这里不是他的家。至于他的家……抱着挑好的几本书,睢鹭的脚步又轻快了些,迈出书库大门的一瞬,正午明灿灿的日光豁然自头顶泄下,照地他双眼下意识地一闭,腾出一只手撑在眼前,才又睁开眼。这一睁眼,却立刻愣在当场。他有些愣地看着眼前齐刷刷站着的,腰佩金银鱼袋,官服颜色各异,但却都是深绯以上的三四个男人。睢鹭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几位。弘文馆里没见过——毕竟连弘文馆品级最高的大学士也穿不了紫袍。春闱科考及少数几次宴饮时也没见过——等闲没考中的学子,能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主考官,而像这种深绯甚至紫袍的高官,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而不止睢鹭愣,齐刷刷站着的那几位大人也愣。似乎没提防睢鹭突然就出来了,原本站着就十分尴尬的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尴尬了。最后还是睢鹭率先出声。“几位大人,”他拱手为揖,“在下睢鹭,敢问大人们造访,可是有什么事?”虽然人不认识,但官服颜色都比他深,恭敬点叫着准没错。“咳咳。”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中间一人咳咳两声,上前一步。“无事,无事。”他摆摆手,随即眼神又借着距离近,猛往睢鹭脸上瞅了瞅。瞅完了,突然小声嘀咕了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也没什么稀奇的嘛……”他似乎自以为说得很小声,但距离那么近,睢鹭要是听不到,那才真是聋子。而听清他的话的睢鹭:……?“大人?”他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咳咳。”那位“小声嘀咕”的大人清清嗓子,挺起腰板。随即自我介绍道:“本官御史台大夫聂谨礼。”又手指一转,介绍他身边其余人。“这位是刑部尚书,仇尺宽仇大人。”“这位是尚书左丞,柳文略柳大人。”“这位是吏部侍郎,黄骧黄大人。”……一圈介绍完,聂谨礼脸上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我们来此也无事,就是——”说着这话,这位聂大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可亲起来。“来看看你。”第49章 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