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献玉满头、满脑皆是殷红鲜血,俊脸上遍布血痕,几近面目不清与萍月四目一接,他垂头一笑,牙齿白得发亮。萍月心头打鼓,转头看看仍闭目诵经的师父,又回头看看他。巴献玉随她视线,转头。一眼望见月光底下,端坐于草垫之上的僧人。他是认得师父的。便叫獒牙安静下来,仿佛受伤的野兽躲在暗处窥探猎物一般,眼中惊恐一闪而过,接着带上强烈杀意来。萍月见他将玉笛摸至嘴边,神色一惊。巴献玉将笛子往脖子一抹,作了个“杀”的姿势。又抬眼看看弘法,埋头,无声地冲她笑。萍月发不出声音,又不敢乱动,只能僵硬的望向看门蛇人,以眼神向他求救。那蛇人只见这二人挤眉弄眼,不知何意。微风轻动,巴献玉微微一惊,手中玉笛不见了。再一看,弘法仍在那草团之上,手中正端端执着那支玉笛。他依旧闭目诵经,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萍月心跳到胸口,至此又渐渐回落。巴献玉低头咒骂,“臭和尚……你不是发誓,这辈子不用武功吗?巴蛮与吐蕃交好,你就不怕叫囊日论赞与他儿子知道你自毁诺言?”师父睁眼,缓缓说道,“方才可曾发生了什么事?是否有一阵风过?为何贫僧手头多了把笛子?”师父又调皮了,叶玉棠不由心头一笑。但凡师父玩心大起,那便是在暗暗给人下套子。思及此,叶玉棠不由地屏息细听。巴献玉自知哪怕生龙活虎之时亦远不是师父敌手,故缓缓垂下眼睛。心念一转,复又掀起眼皮,慢慢笑起来,“方才大师讲《坛经》里头,说道,‘是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六祖却道,‘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方才并未起风,却有一股无形之力,将我的玉笛带到大师身边。大师是仁者,仁者禅心意动,也觉得我与大师有缘?”师父道,“缘是天定,份在人为。”“人为?”巴献玉略一思量,便又笑道,“我自知手上鲜血无数,罪恶滔天,不可饶恕。我既知必死,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其言也善’吗?不如大师,你也听我说两句,看我说的对不对。”师父道,“请讲。”巴献玉道,“人们常说,求生也罢,怕死也罢,都是人的欲念。人人都有欲念,我之杀欲,也是我的欲。他人有求生之欲,便可以饶恕;而我有杀欲,便不可饶恕。大师,这不公平。”师父又道,“人有善恶业力,一切因果皆会入轮回。一旦落入三恶道,却会痛苦无边,无法超脱。”巴献玉道,“我的杀欲,就是我的业。可是大师,你出家人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渡业吗?”师父手执玉笛,淡淡一笑。巴献玉气息奄奄地趴在獒牙背上,“恳请大师渡我。”作者有话说:这段回忆,算是起承转合的,“起”,蛮重要。·有个小bug,六祖活在这个时代四百年后。但作者不学无术,六祖那句话,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来替换。来日找的了,就把这个bug修复了。第49章 蛇母4师父叫萍月去给巴献玉送鱼脍。萍月不肯去, 坐在屋里生闷气。师父道,“你若不肯去,别人也不肯去, 他就饿死了。”萍月一动不动,心里估计在说, 饿死最好。师父又说, “他若死了, 那便是你饿死的。本着谁饿死谁收尸的原则……”萍月倏地站起起身来,踢得凳子好大一声响。端起盛鱼生的盆,大踏步出门, 走得气呼呼。寨中独独只他那间屋子点着烛, 刚走至窗边,便听得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凄惨痛叫——巴献玉单只着了一条亵裤,赤着上身, 满是血腥的外衣揉成一团,塞在嘴里。獒牙半跪在床边, 正在给他正骨。胳膊, 手指,膝盖, 脚踝……皆被人悉数卸掉,以致错位。此刻, 獒牙单凭着一股蛮力,从大关节到小关节处, 硬生生一根根将骨头给他接了回去。他堪堪受着,疼的汗如雨下, 汗滴将脸上身上的血痕浸湿冲刷, 像极了一只红色大花猫。见萍月走进来, 大花脸上仅剩一双漂亮眼睛跟着她步子转,竟还笑得出来,吐出布团,问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不去找你映哥哥啊?”萍月不理他。他接着又说,“你跑了之后,你映哥哥为了找你,以捉拿我为借口去求他爹。两人破天荒的和好如初,联手献计。你说,是不是也算我一份功劳啊?你看,没有你,他多伤心啊,若再寻不到你,指不定以为你已经死了,要去尸山血海里捞人呢,你都不去看看他?”“哦……我忘了,能够自如出入云台山的江湖人,绝不超过三个。而你映哥哥气海自腿部截断,最忌猫鬼,入此山中无异于送死。而他手头又没有足够能人,回去雪邦,发誓‘概不与南蛮人为伍’,方才求得剑老虎出手。你若是去寻他,岂不是又令他白费力气?”他趴在胳膊上,打量她,“还是你觉得这副模样怕惹他生厌?不如先去找你姐姐换了神仙骨,再去找他,岂不两全其美?”萍月双手捧鱼盆,呆立屋中,垂下头,只是不言。巴献玉凝视她许久,恍然大悟,咯咯笑起来,“你云碧姐姐苦心孤诣,光明磊落,与你映哥哥原本就是一双璧人,却遭你如此恶意揣度。你作茧自缚,自食其果,所以你觉得羞耻,觉得不配去见他们。”萍月决定由着他饿死,当即抱盆走人。出神间,獒牙满身劲力都用去掰他脱了臼的三根手指,忽地手头一轻——但听得“咔嚓”三声响。隔着血痕,俊脸可见一点点变得惨白,几近面无人色。獒牙魂都吓没了,呆呆跪坐着,似乎有点懵。他蜷作一团,无声地哀嚎。忽地视线微抬,却见她又折了回来,将盛吃食的盆猛地摔在桌上。他将脸埋在臂间,瞧见那个远去的背影,眼睫轻颤。嘴角却微微翘起,无不得意的轻哼,“挺关心我嘛。”·兴许是要安心疗伤,或是伺机夺回玉笛,往后一些日子里,巴献玉倒真乖巧了不少。伤仍重时,便安静听师父讲经。师父告诉他:“他人不能渡你,只能靠你自渡。只有懂得众生疾苦,方能懂得生之珍贵。”巴献玉听得认真,答得诚诚恳恳:“谨遵大师教诲。”有时众人都已离去,他仍盘坐草团上,在院中静坐参禅,甚至三不五时向师父提出刁钻问题。譬如,有一日,他问师父,“大师,你是不是佛?”师父说,“众生皆是佛。”他便道,“我怎么可能是佛?我情|欲|缠身,更没有三身四智,五眼六通。”师父便道,“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你的心即是你的佛,见自己,既见众生。”他便道,“众生皆苦,自己即众生。”师父便又道,“那我再来问你:你是不是佛?”他想了想,道,“我想成佛”这一段对话,属实叫叶玉棠摸不着头脑。师父听完,竟赞许道,“你天资聪颖,只无人引导,便不分对错黑白。而今不过短短数日,参悟之道竟远胜我那不开化的大徒弟。”叶玉棠正经听得起瞌睡。听到师父提起自己,一个激灵,忽地醒过神来。一听,没曾想竟是师父在拆台。……随萍月视线一抬眼,远远望向少年人侧影。少年人抬头看着师父,眼中微微泛出亮来。·伤刚刚好上一些,巴献玉便极主动的帮着众人修葺寨子。寨子修好了,此人见寨后有处竹林,竹林近峭壁处,依山傍水,风景极好。他便以余下这些木料,在此置了间林中小屋。仍嫌不足,便又在屋前搭了露台,露台近峭壁处绑了只秋千,一荡便荡至绝壁之上,足下即是急流与百丈悬崖,既刺激又好玩,引得无数蛇人小童去秋千小屋玩耍。此后,他渐渐又觉得乏味。百无聊赖之后,某日突然没了影,连他最期待的鱼生宴都没来吃。萍月在寨中四下搜寻,没寻找巴献玉,心头着急。生怕他又逃出去作恶,便去找师父求助。师父却不疾不徐,似往常一样背起竹篓,漏夜出寨。萍月后脚刚追随师父步出寨子,但只见得一少年挑着空粪桶,沿着阶梯上来。少年看着脸生,走近一看,萍月才发现竟就是巴献玉。对襟马褂化作鸭绿粗布短打,头发扎作马尾,头戴斗笠,身形瘦削,脚步轻快。似乎在外劳作了一整日,皮肤晒黑些许。他远远地,乖巧地道了声“大师”。一抬头,自斗笠下头露出大半张脸。眼睛仍如往昔明亮,一笑,天真邪气劲儿连着狡黠,一块儿流露出来。及至走到萍月跟前,脚步一顿。萍月看也不看他,往后疾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