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睁开眼。
林寂好像发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手心里的帝冠消失不见,眼前空荡荡的,屋子里似乎弥漫着浓郁的血味。
“阿洛!”
他倏然起身,发觉自己竟躺在龙椅上睡着了。
自己不是在皇后的寝殿吗。
怎么会在这里。
林寂扶正冠发,往皇后寝殿而去,一路遇到宫人侍卫皆是跪俯行着大礼,唯恐冒犯到他的样子。
守着那寝殿的侍卫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来此处,先是愣怔一下,才抱拳半跪,“陛下。”
“皇后呢。”
“皇后?”侍从愣了一会儿,与另一位看守殿门的交换了个眼神,“陛下说的,是前朝余镇钦的妹妹余皇后吗。她不是三年前就亡故了吗。”
林寂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便不再问,推门而入。
然而皇后宫殿却好似空置了好几年了,虽说收拾得也利落,可并没有半分人气。屋子里都是暗沉沉,他踏上长阶,穿过长廊,行至寝殿后,再推开,里头空无一人。
屋子里还留存着灰尘的气味,推开窗,扯破蜘蛛新结的网。
怎么回事。
阿洛呢。
侍从跟着进来,赶忙将此处收拾着,手都在打着颤,哆哆嗦嗦,“陛,陛下息怒,自余皇后死后,此处便再无人住过,故而都是半月打扫一次……”
“余皇后,哪位余皇后。”林寂分明记得,阿洛还没有被正室封后。
“就是前朝,魏帝那位余皇后啊。”宫人看着天色渐黑,便教人打了几盏灯笼,又燃起了油灯,将皇后寝殿照得亮堂堂的。
“那本朝的那位呢。”
林寂愈发觉得此处微妙,那些宫人们听闻此话更是哆哆嗦嗦,连忙跪下,“陛下从未立过皇后,哪里……哪里来的本朝皇后。”
真的……
太不妙了。
如果不是眼前的一切过分真实,他简直以为这是一场梦。
“宣平侯府的世子,余洛,小字昭溪。他在哪儿。”
这一批新进的宫人们并不清楚,林寂便叫了外头守宫门的侍卫进来,将话再问了一遍。
“宣平侯?”
侍卫讳莫如深,又观摩着陛下的神色,似是觉得今日的陛下与往常很是不同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多嘴,照实了回答,“前朝宣平侯一脉,不是早在两年前全都死在云州了吗。”
“什么。”
林寂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
这座宫城。
为什么每一个人,看着都如此陌生。
金吾卫明明交到了裴家人手中,尤其是阿洛所住的地方更是重重把手。怎么可能只留两个人在外虚虚地伫立。且他走过大半个宫城,怎的见不到半个裴家手下的卫兵。
余家人都死在了云州,怎么可能。
“裴寒凛呢,教他过来。”
那侍卫眼神更奇怪了,“前朝云南王的弟弟,裴氏吗。”
林寂心口愈发焦躁,“是的,他在哪儿。”
“他不是刚刚被陛下打断双腿,关进京兆府里了吗。陛下想再见他?”
林寂玄色衣袍猛然一挥,“荒唐,朕为何会打断他的腿!”
那两位侍从听到那薄怒的质问声,立刻双膝跪地匍匐叩首,半点不敢含糊地答,“陛下是做梦魇着了吗,近几日发生的事情记不大清楚了?”
“可要为陛下请御医来看看。”
林寂手边的烛台被打翻,滚热的油泼在他的金绣龙纹的外袍上,沾着一点星火。
宫女急忙上千拿帕子给他扑灭。
被这么一说,林寂的确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在龙椅上睡着——分明是阿洛刚刚生了孩子,他守在阿洛的床边才是。
怎么回事。
林寂拿手撑着额头,隐隐觉得深处如一根细线缠绕,揪得人发疼。
“宣平侯府世子,余洛,到底在哪里。”林寂低声再问。
无人能答,实在是事情过去太久,余家人早就死光了。
他们也都不知道啊。
宣平侯府一脉在两年前就断绝在云州,金陵城里的侯府也早在之前就已经全部焚毁了,他们只记得余家之前是出过一位将军,和一位内阁次辅,至于那位什么世子……着实是没有印象。
林寂觉得此处诡异至极,但是他一点就通,立刻察觉到这里的一切和他所经历的一切全都对不上——可偏偏又如此真实。
立刻教人连夜搬了史册记载来。
这一翻看,才知是翻天覆地的不同。
此时的确是长乐元年,但,魏氏的覆灭整整推迟了两年。
今年他已经二十四岁,刚刚登上皇位。
五日前,他刚刚血洗了宫城,将前朝服侍过魏恭恂的人尽皆砍断双手,近侍一应杖杀。所以一路过来,这些宫人侍卫才会如此眼生。
金吾卫掌握在林戎手里,并不是裴家。
不断地把史册往前翻,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
越看越是心血翻涌。
两年前的云州之战,余氏一族全灭,余泱身为守城之将与余侯以及整座云州的十二万兵马被尽皆杀死,秃鹫绕着云州城上空盘旋数日不散,腐气弥漫至整座荒城。
随后,破开云州后,林寂率领大军长驱直入金陵,杀死魏恭恂。
而在即将弑君登基的前一夜,正是险要时分,裴家以二十万兵马相抗,险险地保住金陵,并扶持魏恭恂之子,魏闻珺继位。
裴家是打仗的好手,又极是固执,誓死不归顺自己。
铁了心要扶持魏闻珺。
这一战打得很艰难。一对峙就是两年。
直到半个月前,好不容易,他再一次攻下金陵城来,当着残将的面将魏闻珺杀死在龙椅之上,成功登上帝位。
所以那龙椅之上,金銮殿空荡荡的,却总飘荡着一股散不开的血气。
是梦吗。
林寂手翻着书中记载,颤颤巍巍地,一连退了好几步,“裴寒亭呢,教裴寒亭来见朕!”
“裴王爷的尸首,不是已经被陛下下令挂在城墙上了吗。”
“陛下斩了裴寒亭,发落了其弟,又秉着宽仁为上的心,只教人将他一双腿打断,囚禁终生……陛下今日怎么了,一直在问裴氏兄弟。”
林寂背脊发冷。
拿手撑着额头,眼前的烛火晃眼,他抬袖灭了两盏,心里头却止不住地发紧。
从未如此慌乱。
更可怕的是,似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荡。
‘裴寒亭手中握有重兵,且整整两年率二十万大军负隅顽抗,死伤无数可手底下却无一员叛将,可见其威望之深。如不杀将于阵前,怎么能震慑住那二十万兵马……’
不对。
‘若是裴寒亭早日归降,金陵城中本不用死这么多人。’
不对。
‘这皇位,本来就是我的。所有背叛过我的,曾归顺于魏氏的走狗,全都得死。’
不对,这些是假的。
林寂捂着额头。
裴寒亭根本没有与自己对峙在金陵城前!他已经和余侯达成一致,默认了自己入金陵兵不血刃地复国夺位才对。
不对,其实和解才是梦吧。
林寂那些记忆不知为何渐渐模糊了。
一时间,虚虚实实,全都搅弄到他脑子里来。
教他根本分不清楚哪些真哪些假。
猛然间如眼前跃动的诡谲灯火,五日前的画面,开始生生印在他的眼里。
那是一场炼狱。
他破开金陵城大门,直接杀入宫城,在殿前终究一剑刺入裴寒亭的心口,冷笑,“所谓的‘忠臣’,原来血真的是热的。”
“萧……珩,你不能杀陛下,你……”
“裴王爷,我早说过。看在你曾为我萧家死守三年的份上。如若你肯归顺,本不必死得如此难看。”
哗地一声,剑抽出,鲜血顺着剑尖被甩在地上,流下长阶。
滴滴答答。
殷红得刺目。
他踩着血入了殿内,一刀直接砍断魏闻珺的胳膊,将他身后染血的玉玺放在手中把玩。瞧见那人腰间的血玉,那沾满裴家人鲜血的剑尖挑破那绳穗,再一刀挥落。
玉被劈裂,砸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玄色的珠子沾着魏闻珺的血,滚落到他的脚下,被他捏在指尖。
缓缓在指尖碾碎。
“这个,本来就是我们萧家的东西。”
毫不留情一刀抹了魏闻珺的脖子,鲜血染红了身后的龙椅,滴滴答答往下淌,血流如溪,沾湿他的鞋履。
那一摊血上倒映着他的脸。
阴鸷,冷峻,还带着一点不屑。
他踩着那血一路往上,推开魏闻珺的尸体,就这样坐上满是鲜血的龙椅。
暗缁色的眸子顺着那殿外望向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摩挲着那座椅上精雕细琢的龙头,动作轻柔,竟生出一点流连的感觉。
皇权,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