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王若彩以前生活在太原,和外人没什么交往,没有人能和她攀交情,等她嫁到江北就更不用说了,她的交际圈子都给她手里的大军杀得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王若彩才是真正的王家人呢,王继可是她亲叔父,王家在建康势大,王若彩是脑子有病才会去对付人家?
但是陆瑶就不一样了,陆瑶年纪小,在建康的时候,就有传闻说她年少慷慨,一腔正义,还特别大方。
小年轻嘛,越是年轻越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又容易冲动,等她知道王继杀光了谢家,还扰乱朝纪,挟持少帝,欺压他们这些江南士族,说不定热血一冲头,就反了。
所以众人特意找了这个时机来说服陆瑶。
反正陆瑶是王若彩唯一的女儿,江北少主,等他们说服了她,到时候再找由头“说服”王若彩,两厢一配合,王若彩不反也得反。
即使他们没有说服陆瑶,只要她来这一趟,有这一趟行程在,王若彩就不得不反。
因为自古中央权臣和地方军阀,就从来没有一条心的时候。
只要他们挑拨离间,哪怕王若彩对王继没有一分反心,他们就不信,凭借王继那老匹夫多疑且掌控欲极强的性子,会轻易相信。
江南众文士的算盘打得很好,对陆瑶的说服也是耐心得很,一开始并不说什么要她针对王继,只一个个凄凄惨惨地抱怨最近地方上不太平。
不是这个家里的地被人占了,就是那个的妻妹被人抢了,又有谁谁好几代辛苦经营出来的一个铺子被人打砸了,孤儿寡母,哭得好不伤心,报到官府那里,官老爷却理都不敢理就把人赶出去了,叫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接着又有人叹息,建康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其乐融融、一派太平的建康了。
接着就说起建康几桩叫民怨沸腾的贪赃枉法之事,比如某某王氏子弟强抢民妇为妻,将人奸淫致死,妇女的丈夫告到官府,官府却判其丈夫向王氏子弟赔钱。同样的法令,遇到平民就执法严苛,绝不放过,遇上和王家有关的贵族世家就格外宽容,不仅不追究,还常常额外恩赏以示亲近。
又说最近各地都忽然增添了许多流民,这些流民无家可归,只能四处作乱,于是又害得新的无辜百姓遭殃,变成了新的流民,真是呜呼哀哉。
最后又说谢氏灭门惨案,小皇帝如今孤身在宫中,只怕也日夜不安,如同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某某帝,某某帝,可叹可悲。
等这群忧国忧民的士人说完江南种种乱象,真是一个个老泪纵横,只恨自己不能身在当场,替被欺压的良民翻案,替枉死的人伸冤,让这个黑暗的世界重新恢复到上古时期,尧舜禹统治时的太平治世。
一群人说来说去,就是不提这一切都是王继的错,只等陆瑶拍案而起,大骂王继老贼,竟然祸乱朝纲,致使民不聊生。
可惜陆瑶听来听去,他们悲伤,陆瑶也跟着悲伤,他们愤怒,陆瑶也跟着愤怒,也就是不提这一切都是王继导致的。
于是暗地里被推做这次说服主导人的邹或只好一拍桌子,抖着胡子骂道:“这王继狼子野心,控制少帝,难道是想效昔日董卓行事,祸乱天下吗?”
陆瑶这才捏着茶杯掀起眼帘慢慢道:“可据我所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不是曹阿瞒干的吗?”
在座的人脸皮都抽了抽,邹或将王继比作董卓,就是想让陆瑶像当初的群雄一样揭竿而起,诛灭王继。
陆瑶把王继比作曹阿瞒,难道是想说他能像曹阿瞒一样号令诸侯,最后以魏代汉吗?
“非也非也,”士人中有人连忙道,“曹阿瞒虽挟持汉帝,却也不曾让手下人为祸京城,这王继任由建康世族放肆,这是要逼死江南的百姓啊。”
“是啊,他这是要逼死我等啊。”其他人也哭诉道。
陆瑶淡定地翻看着案上的竹简,闻言惊讶道:“哎呀,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王继手握少帝,他的命令你们不能不遵从,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啊!”在座的人被她说得一僵,接着就哭得更惨了。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哭,陆瑶好像都少了那根筋,就是不提要带领江北大军讨灭王继,拨乱反正的意思。
一群文士装模作样,内里则不停地交流着眼色,一个个惊疑不定,不确定陆瑶是装傻,还是作为一个女子,天生就少了一分救国救民的担当在里面。
这场文会最终算是进行得虎头蛇尾。
等士人们离去后,陆瑶对邹或说:“先生此番邀请我来,原来不是要请我来做客的。”
邹或额头上流下汗来,连忙解释道:“我原本只是请小友过府一叙,只是消息被他们知道了,推脱不开……”
“看来先生还不够爱我,不愿意为我得罪其他朋友呢。”陆瑶朝邹或笑道,她行云流水地做好了一碗茶,从自带的盒子里拿出一套新烧的白瓷套杯,滚水冲洗过后,碧色的茶汤顷入清淡的白瓷杯中,仿佛杯雪盛绿,明月生光,推至邹或面前时,邹或的眼珠子都错不开了。
“这……这……这是瓷?”他看着新雪般洁白的瓷,说话都迟钝了。
“是瓷,白瓷,名曰咬绿映雪,先生以为如何?”陆瑶已经执杯,叹息般轻嗅上好的茶香,然后啜饮一口,享受地眉间舒展。
“咬绿映雪,咬绿,好,好名,不愧是咬绿。”邹或看着透出一股绿意的薄白瓷,惊叹了一番,也饮下茶汤,自嘲道:“倒是我这里的云顶山雾配不上你的绝色白瓷了。”
“杯子再好,只是俗物,雅不雅,看心,看人。”陆瑶直起身,将这一整套白瓷摆好,放在案上推至邹或面前:“一点心意,不成敬礼。”
邹或受宠若惊,羞愧道:“思城待我至诚,我却让他们来打扰思城,真叫我……”
“先生一代名士,心中装着天下,装着百姓,为世人俗事所累,无可厚非。”陆瑶站了起来,正色道:“先生的才华,我是佩服的,只是希望先生以后莫要出卖思城了。我母亲在江北经营一点事业已是不易,周围强敌环伺,我们母女如履薄冰,不求先生助我,只求先生莫要害我。”
“这……”邹或沉吟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追问道,“思城可是有什么难处?”
陆瑶回过身望着邹或冷笑:“先生还不知道我有什么难处吗?”
“我……我不知。”邹或慌乱地低下头。
“那我就当我没有难处吧。思城失礼,先回去了。”陆瑶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邹或的书庐,回了邹或给她安排的住处。
第二天一早,陆瑶便说要走,这时邹或匆匆来送她。
临别时,邹或几次犹豫,最后还是请退仆人,对陆瑶道:“思城小心,江北危矣。”
“哦?”
“江南有人要利用江北。”
“如何利用?”
“他们想借你来访之事,借机挑拨你母亲与建康。这些年北方世族侵占江南各族田地,众人早有不满。只是之前南帝尚在,王继也没有什么大错,江南各族也各自有嫌隙,才始终引而不发。如今王家威胁太大,江南各族已经摈弃前嫌,站到了一起,若是江南诸多势力联手,不仅是王继绝无胜算,你母亲也抵抗不了。江北和建康敌对,已成定局。”
“不能挽回了么?”
“不能。从你前往武昌开始,局就已经布好了。此刻,王继恐怕已经知道我等的‘谋划’了。”
“还请先生为我指一条明路。”
“江南各族虽然此刻联合到一起,但是江南各族内部之间,几百年的嫌隙,从未消除过。若论单独势力,江北才是最强的,你可让你母亲主动加入江南各族讨伐王继的联盟中,如此,江南各族便不会再为难你母亲。”
“多谢先生教我。”
陆瑶诚恳地鞠躬,将江北少主的礼贤下士之仪做到了最好。
邹或也不免有些自得,面上却一派风轻云淡:“我言尽于此,你自去吧。”
陆瑶笑着点头,转身之后,脸上的笑意还未退尽,寒霜就已经爬满了脸庞。
长长的舟楫划过长江,陆瑶冰冷的声音飘散在猿啼声里:“可以开始了。”
南慜帝二年六月二十七,王继从慜帝宫中搜到一封来自江南各族的密信。
信中细细为慜帝谋划了如何将王继叫入宫中然后让宫人以床帏布将其闷死的计划,并告诉慜帝,江南三百二十家豪族皆在暗中支持于他,只要他想办法杀死王继然后藏起来,这三百二十家豪族就会趁机围攻建康,杀死建康城内那些控制他的北方世族,让他获得真正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