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千里眼他们用得很珍惜,知道烧琉璃不是容易事儿,新的一送过来,就往侧面凿了眼儿,拴脖子上,这样不会摔了磕了。
晏少昰:“确实是改良过了。”比他那套能望得更清楚,视野里的光线很好。
廿一上前道:“还有一套更大的千里眼,殿下可要装上瞧瞧?”
不用晏少昰说,一群将军已经嗷嗷地催了。
这套望远镜比所有千里眼都金贵,传令兵提着箱子上城楼,不过是上了几道台阶,身后的文士连声叮嘱:“慢点慢点,这东西经不住一点磕磕碰碰。”
传令兵只得两腿夹着走,步子都不敢迈大了。
这台望远镜是个大家伙,只有一个筒,模样像个袖珍的火炮,将近有一条胳膊长,镜片也大,下边带三条腿的木架。
那文士小心翼翼,并不敢往城墙上架,说是“怕风吹走”,惹得一群将军骂他事儿多。最后搬来主帅桌案,把这台千里眼稳稳地支在了桌上。
天光正亮,草原上只有清早雾大,日出之后永远是一片绿汪汪的原野,视野很好。
文士撅着屁股蹲在千里眼前,姿势不雅,他只调试了一小会儿便起了身,展臂笑说:“殿下请。”
晏少昰沉腰扎了个马步,学他刚才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去看。
他呼吸陡然一轻。
“那是……?”
北元跨草原作战,千里行军,背后没城防可倚靠。他们的军帐蔓延开几里地,用肉眼是看不清的,只能看着地平线上浮着一条花白的细线,那是蒙古毡包的颜色。
戴上唐荼荼送他的千里眼,能多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知道那是兵,那些兵在做什么完全看不清。
即便如此,那也是难以想象的便利了,足不出城,远隔十里地之外就能知道敌方动向,任哪一位将军都得倒吸一口冷气。
而罩上这一臂长的筒状千里眼,敌营里的人竟然显了形,虽然光线不足,敌兵只是影影绰绰有一个影,却足够他们连看带猜地知道敌军在干什么了。
旁边几位将军与监官连尊卑都不顾了,几乎是把晏少昰挤了开,猫着腰凑上去,惊得亮嗓子嚎了两声。
“这得多远?”
“得有二十里地了吧!”
“老牛别晃我,头晕得不行!”
晏少昰招手唤来那文士:“这是谁做的?是贺……是唐姑娘留下的图?”
文士喜上眉梢:“不是唐姑娘,是知骥楼一位大才,与工部的师傅尝试半月,做出了这套能望得最远的。”
要是唐荼荼在这儿,大概会惊喜地抱起那文士转三个圈,这文士实在厉害。
唐荼荼走前只留了十套透镜成像图,各种尺寸与厚薄的镜片都有,让琉璃厂尽量多烧各种厚度和尺寸的镜片,交给知骥楼的文士们,让他们多组装,多尝试。
透镜光学有非常非常多的应用,远远不止放映机用到的聚光镜、放大镜俩作用。但唐荼荼绝没有想到丢给他们一个思路,他们能做得这样好。
望远镜的清晰度、张角(就是取像范围)、最远距离,全会受到镜片质量影响。后世,普通的手持双筒望远镜一般是10倍放大,可以理解为把1000米外的物体拉近到100米再看;或者理解为让远处原本1米高的物体,看起来像是以肉眼在看10米高的物体。
倍率再高的望远镜全要带三脚架固定,不然手一哆嗦,眼里的图像就错开几百米了。
倍数越高,对镜片质量要求也越高,越厚的镜片,其光路折反越复杂……烧琉璃的过程中哪怕混入尘土那么大的一丁点杂物,镜片就不是高透的了,望远处能看出一朵花来。
远处牛羊成群,民屯里的百姓安居,哪里是草原,哪里有小片的沙丘,全能看在眼中。
可惜将官里边没雅人,不乐意看草看羊,镜头对着敌营一个劲儿地瞅。
“真近啊,这怎么能叫千里眼,该叫万里眼、万万里眼才对!”
“一定要藏好这东西,谁敢弄丢了、弄坏了,军法处置。”
他们挪着镜头,看到眼花头晕之时,甚至从敌营中找见了敌方主帅的营帐。
军队宿营时,往往不会把主将包裹到军营最中间,不然遇上了夜袭,敌军一门心思往最中间冲,主将也得栽个跟头。
但主将下榻之处,一定有最多的军士围护。
“哈哈,找着蒙哥营帐啦!”
“取弓来——射他老子的!”
刚说完这话的将军就被痛骂猪脑子了。
……
真厉害。
晏少昰听着他们的笑闹声,手指微蜷,习惯性地蹭了蹭,像是隔着半个营,摩挲到了他那套望远镜上“平安”二字。
浩瀚无边的草原是荒凉的,城墙下,只有身背各色旗的传令兵进进出出,带来各方消息。
这是关内第二城,位于赤城东南面的上马关。
上马关本是一座中型关,因为城下是一座矮山,在地势平缓的北境肖似一块突然长出来的上马石,借着地势成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之势,取名就选了这一优势。
这座关,兵甲重器都不算太富余,好在月内从大同和承德两个方向急调来边兵五万,将此地簇拥成重关。
但事有另一难,城里藏着赤城五万百姓,城破时被官兵护着退守至此。他们拖家带口的,已有人心浮动的兆头。
上马关再不能破了……
倘若这座城再被攻破,远的不说,失城失地的十万流民会立刻涌入京畿之地,变成让谁也没法安枕的重大隐患。
蒙古大军按兵不动,只小股游兵来探了探,那些蛮人鬼得很,游兵每回猫过来,都是一触即分,像是在试探前锋营的调兵速度。
副将调换成了忠勇公孙知坚,这老将眼光毒辣,回身看营中那几处炊烟,全围着一片热热闹闹的开饭声。
这些从各地急调来的兵都是边兵,平时练兵苦,磨合起来倒不难,可久等不战必然松懈,蒙古一直拖着不进攻,不是什么好兆头。
“殿下如何想的?”
“等。”晏少昰自己推过的,不需多想。
“上马关仅仅十万可用之兵,再主动去攻,必定分散兵力,万一前军陷入苦战,关内无防。蒙军左右大营离咱们不过二十里,纵马半日能到,到时候回援就来不及了。”
“殿下说的是。”老公爷赞许地看他一眼,“老臣也是如此想的。”
葛规表几人嚷嚷的声音大。
“我看这物不能叫千里眼,一定得改个响亮的名!”
“他娘的,他们营里军妓可真多!这群蛮人大酒大肉吃着,血稠人肥,也不怕马上风!”
“哎哟!你看那蠢货,给马蹄打铁钉被踹了!”
“哪儿呢?哪儿呢?我瞅瞅。”
一群人哈哈大笑:“钉马掌可不是容易事,蒙古人用的都是野马,桀骜难驯。”
——钉马掌……
晏少昰蓦地转头,大步走过去,他推开葛规表,闭起一只眼睛凑到大千里眼前,一寸一寸地挪动镜头。
半晌,他面沉如水地直起身,说:“要开战了。”
所有人心头一跳。
晏少昰沉声道:“他们全军骑兵换马蹄铁了。”
接连三日,上马关全城备战,刚露出松懈苗头的边兵立刻警惕起来,却始终没等到蒙军冲关。
按理说蹄铁磨损,换上之后需要习惯几天,让这双“新鞋”合上马脚,是以全军都耐心等着。
战前留家书是惯例了,不管将军还是小兵,会写字的、不会写字的,每逢大战前总要写上一封。
要是命好还能回来,留的就是平安家书;要是命不好,留的就是遗书,家人能留下几个字,好歹有个寄托。
晏少昰以前从没写过,出营帐前,身边几个影卫总是偷悄悄瞄他,一眼又一眼的。
隔了半晌,廿一问:“殿下没什么要寄的?”
“寄什么?”
晏少昰瞧他一眼,廿一咳了声,不说话了。
可他问了这一句,勾得晏少昰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意动,出了帐篷迈出两步,又折回了大营。
廿一站边上给他研墨,看着殿下提了笔,写了个“见字如晤”。
盯着这四个字细瞧半天,晏少昰又落下笔,偏头问。
“你笑什么?”
廿一神情一凛:“卑职不敢。”
晏少昰横来一眼,眉目如刀:“你笑了,你气息变了。”
廿一绷不住了,他个平常不常笑的人,笑起来不大能协调五官,笑得嘴有点歪,连忙找了个借口,合上帐帘出去了。
晏少昰双手搭桥撑着下巴,斟酌好半天,把“见字如晤”四个字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驿寄梅花,还有“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典故,都出自陆凯《赠范晔》一诗。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