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她这一皱眉,牛乃棠立时惊了,慌乱道:“姐姐,可是伤处又痛了?要不要传医官来?”便起身要往外走,道:“我去唤你的贴身侍女来……”
穆明珠愣了一愣,忍笑道:“不必——你坐下。”
牛乃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做了回来,倒是忘了扭捏,看着穆明珠的面色,小心道:“是不是看我的窗课本子太劳神了?”便伸手要把册子拿回来。
穆明珠见一向嚣张不听话的小表妹,忽然变得如此乖巧,还把她当成了病弱瓷娃娃,不禁腹中暗笑。
“还好。”穆明珠压着那册子,大约是关了十来天,真有些“病中无聊”了,她眼珠一转,用一种病弱的声音,细声细气道:“这一册放在我这里,日后你每月送一册来,我比对着看你的进步。”
牛乃棠几时听过穆明珠这样的腔调,一点异议都没有,乖巧道:“好。”
穆明珠看着仍旧肥嘟嘟的小表妹,又道:“你最近是不是没练骑射?”
牛乃棠面上一僵——穆明珠离开建业之前,的确要求她每旬都练习骑射,但那会儿正是夏日,她又原本有些胖,长久不锻炼,还要顶着烈日练习骑射,怎么都不可能坚持下来的。
果然自从穆明珠离开建业之后,牛乃棠再没上过马背。
若是从前,牛乃棠必然是要推诿顶嘴的,此时却好似生怕气着穆明珠,小声道:“我明日就练……姐姐你别生气……”
穆明珠没想到自己诈死一回,还有这等意外的收获,竟让熊孩子都一夜懂事了。
她安然半躺在床上,歪头打量着牛乃棠。
牛乃棠见她不语,又担心起来,问道:“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又道:“爹爹说你给贼人害了,落到江中险些送了性命,好不容易才救过来的……”
穆明珠听她絮絮叨叨往下说,才发现这小表妹还是个话痨,一会儿功夫已经说到要把精选的话本送来给她解闷。
牛乃棠的态度,在穆明珠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因为在穆明珠的成长过
程中,她一直是力争强健的,幼时是因为母皇喜欢矫健骁勇的孩子,后来却已经成为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她能骑快马、拉强弓,能与人争执、能上阵厮杀,永远生机不灭、永远野心勃勃,因为打熬出了一身好筋骨,倒是从未有过以病弱之态示人的模样。
见小表妹一脸担忧关切,好似她是一团会被风吹散的云、一堆会被热气融化的雪,穆明珠暗想,难道这就是病美人的快乐?不过若是佯装病弱,能少对这小表妹费唇舌,也是很划得来了。
不管牛乃棠絮叨什么,穆明珠便只是“虚弱”应声,把重伤初愈的模样演了个十成十。
这简直是牛乃棠自记事以来,最乖巧懂事的半日了,临走前再三保证回去会好好练骑射、好好学功课,走的时候还是一脸担忧,又说明日再来探望她。
牛乃棠走后,穆明珠想起歧王周睿,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问小表妹周睿之事,就听侍女传报,说是皇子周眈来了。
周眈比穆明珠大四岁,时年十八,喜静喜读书,从前废太子周瞻还在的时候,他并不怎么显眼。
如今废太子周瞻一去,周眈虽然还是那喜静的性情,但却因为成了皇帝仅剩的亲生儿子,走入了朝中百官眼中,纵然是想躲清净、也躲不了太久了。
论起来,周眈与穆明珠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又年岁最近,该是最亲近之人了。
然而从前穆明珠一心要赢母皇喜爱,学文学武,都要力争前茅,而要有过人的成绩、背后必然是过人的努力。十四岁之前,穆明珠要么是在骑射场上挥汗如雨,要么是在夜深人静、灯盏通明的书房中勤学苦读,留给她自己休息的时间都少到可怜,更不必说与周眈培养兄妹之情了。他们又不像寻常人家在一个屋檐下长大,两人各有一处宫室,身边动辄便是十几名的宫人服侍,穆明珠一心上进,周眈闭门读书,细想起来竟只有庆典之时打个照面,又或是偶尔在觐见皇帝的时候撞见说几句面上的话。
这还是周眈第一次踏足韶华宫。
周眈既瘦且高,相
貌清秀,面色是少见日光的苍白,眉宇间有一股书卷气,见了穆明珠,温文尔雅道:“听闻妹妹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他显然也不惯于做这等嘘寒问暖的事情,举止间有些生涩,但大体上仍是过得去的。
穆明珠从牛乃棠那里体会到了佯装病弱的好处,仍是半躺在床上,低声道:“劳哥哥过问,已经好了许多。”便请他坐下来说话。
周眈也是从未听过穆明珠这等低微的声音,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往她面上看来,大约是心理作用,果真觉得这妹妹瘦弱苍白了些,不由道:“妹妹放宽心,宫中医官众多、技艺高超,想来是无碍的。”又道:“妹妹已经回来了,外面的险处也就不必再想。”说了这两句,一时想不出别的什么话说,便把带来的两卷书轻轻搁在了窗边榻上,轻声道:“这是我闲暇时编的一卷书,收录了前朝今人风流名士的许多故事。妹妹若是静养烦闷,可以看来打发时光。”
穆明珠回忆着从前所见的世家小姐做派,抿唇“贞静”一笑,柔声细语道:“多谢哥哥。”
周眈微微一愣,又关照了她几句伤情,便退出来,眉心蹙起,却是颇有忧色。
那跟随他的贴身宫人便笑问道:“殿下怎得皱了眉头?”
周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四妹受的这伤,看来颇重呐。”重到虽然救回来了,人却性情大变。
穆明珠午间小憩片刻,醒来后得知又有几处送了礼品补药等物表示关切与探望。
一处是李思清,她是趁着中午短暂的歇息之时来的,不巧穆明珠睡下了不曾见上;一处是宝华大长公主处,送了大手笔的补药珠宝来,还传话说等穆明珠好些了,再送几个貌美的侍君来,包穆明珠百病全消;另外的几家皇室姻亲、建业城中显贵的世家重臣之中,也都有东西送来。最后竟然还有回雪送来的礼物,乃是她亲手缝制的一双丝质足衣。
穆明珠摸了摸那足衣,感慨于其精巧华美,低声对樱红道:“告诉回雪,本殿知道她的心意,只是不必送这样华贵之物。”她
担心回雪过意不去,又道:“就说如今母皇一力俭省,本殿也要追随才是。她若是有心,送一双粗布做的帕子来,本殿也是高兴的——不过,还是要她把精力放在舞技上,不要埋没了她的才华。几时她再排一支好舞出来,本殿才真正喜欢呢。”
樱红应下来,收了那丝质的足衣,笑道:“不愧是谢府出来的人,这样精巧的足衣,奴都做不来……”
“殿下,”翠鸽从窗外探出头来,赶不及转入殿内,迅速通报道:“右相大人求见。”
翠鸽虽然是在扬州一行中才走到了公主殿下的身边来,但她从前也一直在韶华宫中、后来跟到了公主府中。
而当初公主府中的大小侍女、上下仆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公主殿下对右相大人的情意。
公主殿下命秦媚儿把右相大人“请”到府中的故事,是底下仆从数月来所津津乐道的。
翠鸽不是樱红,并不会考虑皇帝所赐婚约的影响。
经过扬州诸事后,在翠鸽眼中,公主殿下便是最大的。殿下喜欢的,她自然要赶紧送到殿下跟前来;殿下不喜的,纵是皇帝赐下来的驸马,也可以拦在院外。
“请右相大人进来。”穆明珠按住樱红的手,待翠鸽退下后,笑道:“别呵斥她。”
樱红微微蹙眉,低声道:“殿下,咱们在扬州时,您宽宏不拘礼也就罢了。如今回了宫中,底下人若还是冒冒失失的,出了韶华宫惹出事来怎么办?”
穆明珠笑道:“翠鸽这丫头心里清楚,不会出去惹事的。”
说话间萧负雪已经到了殿外,却候在侧间,守着礼节不肯入寝室相见。
穆明珠随意披了一件浅粉色的外袍,趿拉着鞋子,缓步走入侧间去。
萧负雪原本立在窗下,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来,深深望了她一眼,俯身行礼,低声道:“臣见过殿下。殿下可大好了?”
穆明珠身上那件轻纱似的外袍,说是浅粉色,其实是近乎于白色的粉,像是女子雪腮透粉一样的颜色,衬得人有几分娇弱。穆明珠初睡醒来,又不曾结起发髻,长发
垂落于腰间,只在末端松松一系,更显慵懒。这若是在寻常男女相见,是于理不合,但穆明珠是公主之尊,她地位高,又不惧人言,自然怎么打扮,都随她的心意。
“右相看来呢?”穆明珠懒洋洋在窗边榻上坐下来,临窗望向萧负雪方才所望的风景,见萧负雪别开目光不能回答,淡淡一笑,再开口说的便是正事,道:“虞岱先生几时回来?”
萧负雪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起虞岱来。
穆明珠道:“本殿是代萧渊问的。”
“半月前来信,虞先生已经动身,归来建业大约就在这几日。”
“哦。”穆明珠应了一声,在只有两人的侧间里,凑过去,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朝廷迎战梁国,在朝中掌管后勤粮草的,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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