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田蓝肯定地点头,“大家都认为这些课很实用也很有前瞻性。我们一位学长做实验做到山穷水尽了,上完课以后就获得了极大的灵感,现在又开始进行研究了。”
陶处长认真地看着她“田蓝同志,你们能考上大学,是天之骄子,在同龄人当中不说天才也绝对是聪明人。对这种情况,你们就没点想法吗?你们学校的教授,也没任何看法?”
田蓝抿抿嘴巴,又左右看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胡说八道的,说错了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当真,可不能抓我去劳改啊。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的。”
陶处长哭笑不得“你放心,我们又不是4人帮,不会搞因言获罪那一套。你有什么想法,放心大胆地说。我们只是在闲聊而已。”
田蓝缩着的肩膀放松下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支支吾吾道“其实这个我们私底下也猜测过。我们怀疑这个电大是特殊的电视大学,不是普通的那种。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也不是大学里的老师。”
陶处长的神色终于凝重了,连笑容都多了郑重其事的味道“那是谁呢?”
田蓝脱口而出“是右派,老右分子。”
陶处长大为震惊“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当时被打倒的都是很厉害的教授啊。”田蓝满脸理所当然,“他们当中很多人是被陷害的,根本就没反党反人民。我公公在劳改的时候也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私底下搞科研,我想他们这些还没有摘帽的右派教授也在做同样的事。国家已经意识到他们的价值,也明白他们之前的罪名是莫须有的。但因为平反工作十分复杂,走程序需要大量时间。他们有迫切为国家做贡献的渴望,国家也需要他们发挥光热。现在的状况,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走向台前继续搞科研。所以国家就专门建了一所电视大学,让他们通过电视给大家上课。”
田蓝越说越兴奋,已经开始描述国家做出这种决定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如此一来的话,他们不直接接触学生。这样即便他们当中有少数真正的坏分子,也不怕他们趁机收买人心。而且,现在全国都在搞建设,物质和文化建设都需要大量人才。高校老师本来就不够用了,再抽调人去录制电视大学,会占据他们大量时间。可这些还没回到原先工作岗位上的老右分子就没这个担忧了。”
她说完了还点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陶处长“我猜的对吗?”
陶处长差点脱口而出,我哪知道?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至于把你们都叫过来吗?
他没回答田蓝的问题,反而继续问她“那你有没有上过其他电视大学?”
话说出口之后,他自己也感觉别扭,又强调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用其他牌子电视机,正规厂生产的那种,上电视大学?”
田蓝摇头,挺不好意思的“我们要有钱买电视的话,当初也不会想自己做了。后来做好了又挺好用的,当然不会再买其他人的电视了。反正电视对我们来说主要是学习工具,我们也没什么时间看电视剧。”
陶处长向她确认“你们向阳公社生产出来的电视机都能收到电视大学的课程,对吗?而这些电视机,都是你们唐老师指导你们做的,是吗?除此以外的电视机,你从未在上面看到过电视大学的课程,是吗?”
田蓝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我们农大服务公司现在也做电视。我们宿舍还合伙买了呢。上面也有电大的课程啊,我中午还上了生态循环农业课呢。”
“什么?”陶处长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你们在农大也做了电视机?这回是谁指导的?”
田蓝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结结巴巴道“没有具体的人指导啊,教授们过去看的时候都能点拨一二。做电视机真没多少技术难度,其实就是熟练工种。”
陶处长却像被雷轰了一样,呆愣在原处半天才开口道“也就是说,你们用的不是同一份图纸?”
田蓝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一样吧,两地的元件也不同,有些地方肯定有修改。”
陶处长迫切地盯着田蓝,像引诱小红帽的大灰狼一样“你仔细想想看,这些电视机有什么共通之处?”
田蓝都要哭了,可怜巴巴的“电,电视机不都一样吗?这有什么好共通的?”
陶处长急了“当然不一样啊,红星牌电视机跟北京牌能一样吗?肯定不一样的。”
田蓝脱口而出“可我们做的都是为人民服务牌啊。”
“为人民服务?”
田蓝认真地点头“就是为人民服务。我们电视机上面都有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这是我们的品牌。”
说话的时候,她还眨了下眼睛,抿了抿嘴唇。
陶处长吃的就是搞调查的这碗饭,观察能力极强。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田蓝的不自在,追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田蓝犹犹豫豫“其实有个事情,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就是我们上大学之后,我爱人试着自己做了一台电视机。当时收到了节目,但一直没课程出现。后来我丈夫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喷上去之后,我们又看到了电大课。我不晓得这事儿是不是偶然,后来我们也没在意。”
陶处长猛地瞪大了眼睛,再一次喊出声“为人民服务?”
这回他的声音有点大,吓得田蓝说话又结巴了“对,就,就是为人民服务。”
陶处长摸了摸肥嫩的下巴,追问道“你说那位唐老师之前做过电视机,他做的也是为人民服务牌吗?”
“没有。”田蓝摇头否认,“他当时做的就是普通的电视机,很小,只有9寸大。不过画面还是挺清晰的。”
她抬起头,疑惑道,“说到这件事,好像确实挺奇怪的。当时我爱人看了那台电视机,电视里放的就是《大西洋底来的人》,但没有电大课程。后来他们重新做了一台,就开始有电大课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好到了后面的时候,电视台才开始安排课程的。”
陶处长摸着下巴,沉吟良久,又追问田蓝“在电视机上留下为人民服务字样,是谁的主意?”
“我和我爱人商量的。”田蓝疑惑,“有什么问题吗?为人民服务就是我们党的宗旨呀,也是我们的座右铭和行动指南。”
陶处长摇头“不,我没说有什么不对。为人民服务很好,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做的事。”
他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发出惊呼声“哎呦,已经不早了,赶紧吃饭吧。再不吃饭的话,食堂都要关门了。”
田蓝以为他说的是虚词。
没想到,等她走出房间,先前那位又矮又瘦的青年带她去的地方真的是食堂。
整整一层楼,里面足有五六十张桌子。
吴秀芳他们正在埋头吃饭,看见田蓝,立刻朝她招手“过来,这边。”
田蓝赶紧过去,这个食堂的饭菜不在窗口后面打,而是将大盆饭菜摆上桌,大家自己添。
胡长荣饭碗里压的满满的,满脸陶醉的神色“咱们首都的大米饭就是香啊,兰花花,你真是掉进米缸了,顿顿都有大米饭吃了吧。”
看看这桌上吧,白花花的大米饭敞开了吃。配的菜是肉末油豆腐和红烧莴笋。虽然肉沫很少,可是油豆腐本身就油水十足呀。
田蓝摇头“怎么可能?都是粗细粮搭着吃。不过嫩玉米不要票,我觉得不比大米饭差。”
何秀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去干什么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田蓝随口回答“也没什么,就是让我填那张表格,又问了点我电大课程的问题。”
何秀莲顿时兴奋起来,眼睛都亮晶晶的“对吧?你也觉得有问题是吧?为什么会有这些课程?”
宋清远有些不满“这些课程有什么不好吗?我觉得深受启发,如果能够全部掌握它们,我完全可以自称一句科学家。”
何秀莲瞪丈夫“就是因为太好了呀。我不是说过了吗?省城医科大学的教授都说,讲课的老师水平比他高。那可是全国都有名的教授啊。电大老师有这么高的水平吗?内外妇儿,所有的科目都精通。而且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哪里的老师。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宋清远革命乐观精神一流,“你不要小看我们伟大的祖国。肯定是首都的老师呀,都是最好的老师,上电视大学课,然后让全国人民都能看到。”
辅导员在边上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忍不住强调“北京也没这些老师。我去电视台问过,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全校学生都忙着跟电视机上课。她作为辅导员怎么可能没听到风声?况且她自己也在上电大课呢。他们几个单身职工凑了200块钱,以内部价从服务社拿到了电视机,最近正在学农业机械学,学到飞起。
怀揣着对授课教师的强烈好奇心,他们特地打听过,结果在他们农大的圈子里,大家也不知道到底谁能把农业机械学讲的这么深入浅出,而且还这么有前瞻性。
尤其是那些自动化农业器械,他们甚至连看都没看过。
餐桌上的人都傻眼了,连农大的老师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田蓝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在痛痛快快地吃大米饭。哎呀,虽然馒头她也欢迎。但说实在的,还是大米饭最香。
吴秀芳急了“兰花花,你怎么还吃得下?你不觉得这事儿很奇怪吗?”
田蓝咽下了嘴里的饭,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抬头看见陈立恒进饭堂,伸手招呼,“过来,这边。”
放下胳膊后,她又开始对桌上的人阐述自己的右派教师论。
“与其让他们继续接受劳动改造,就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发挥特长。我觉得,国家肯定把他们集中起来了,让他们专门给大家上课。”
陈立恒走到桌旁,刚好听到了她的奇思妙想,不由得眼皮都要跳起来了。
不过他不仅不动声色,还煞有介事地表示赞同“想来想去,咱们国家有闲也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也就是他们了。”
饭桌上的人恍然大悟。虽然听着荒谬,但真正做起来,好像也可行啊。
国家不愧是国家,总不会永远浪费人才的。肯定会让所有人都发光发热。
吴秀芳叹气“那我们真浪费了国家的良苦用心啊,学的不够认真,也不够系统。”
主要是大家都有本职工作,每个人都忙得要命。学习的时间都是从海绵里挤出的水。
如果能够坐下来,全心全意学习,那该多好啊。
可惜时间不够用。
想想真后悔,以前浪费了那么多光阴。
田蓝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其实我有个想法,国家可以组织大家学习。除了像我们这种兼职学的,还应该有人专门学。”
众人奇怪“谁呀?学生吗?”
要说专门学习,那必须得是学生啊。可大中小学都有自己的课程,总不能让老师们都不上课,专门放电视给大家看吧。
田蓝笑了,开始卖关子“你们仔细想想啊,现在社会上谁最闲的没事做呀。”
大家伙儿冥思苦想。谁闲啊?闲人哪有饭吃?谁不在想方设法养活自己。
田蓝又诱导众人“思路放开点,现在各个地方政府最头疼的是哪些人?”
宋清远好歹在政府机关工作,瞬间反应过来“社会闲散人员,主要是待业青年。”
他话音一落,自己先猛地一拍巴掌“对呀,就是他们最闲。”
这些待业青年有中学毕业生,也有回城知青。
因为社会生产力有限,各地能够给青年的工作岗位也有限。找不到活干的他们就成了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几乎各地打架斗殴逞凶斗狠乃至偷鸡摸狗甚至拦路抢劫的事,都不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人就这样,感觉活的没奔头又肆无忌惮,那就啥都敢做。
既然这样,不如找个地方将他们集中起来学习,起码不让他们闹事。到时候依据学习考核情况,再给他们安排工作。岂不是一举两得?
辅导员摇头,没给待业青年们留面子“他们的文化水平应该一般,起码普遍考不上大学。现在电大的课程已经很深了。他们根本理解不了。如果指望他们的话,岂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师资?效率也太低了。”
何秀莲深以为然,她现在为了跟上电大的医学课,几乎每分每秒都在认真学习,完全不敢松懈。
田蓝笑道“他们学不了的部分,可以抽调大学生去专门学习呀。国家现在不是在选拔留学生吗?就按照选留学生的流程,选出一批大学生去上这些专业课。到时候不就不愁没人能听懂课程了。”
胡长荣笑出了声“照这么说,我没考上大学,反而占了大便宜呀。”
桌上的人笑成一团。
隔着一堵墙,坐在椅子上的人拿下了耳机,长时间监听,也很累人。
他抬头询问陶处长“有什么收获吗?”
陶处长摇头“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不仅田蓝和陈立恒,这些接触过电视机课程的人似乎对其中的秘密都一无所知。
他们之中有人产生过疑惑,找不到答案就放弃了。
但更多的人压根就没想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因为他们相信国家就是这么强大,电大课程就是这么厉害。
搞得他调查的时候都感觉面上无光,莫名其妙就成了那个戳穿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小孩。
陶处长询问他的意见“那我们后面要怎么办?”
坐在椅子上的人轻轻敲着桌子,下定了决心“继续观察,尤其是陈立恒和田蓝夫妇,他们所有的事情和周边人物关系都不要放松。”
陶处长领命“那是让他们回去,然后我们暗中观察,还是继续留下人?”
他的上司抬起手,突然间开口“选拔一批人,专门学习这些电大课程?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要不,干脆就从他们开始试验吧。”
既然这些课程丢是舍不得丢,大规模开放给民众学习又可能存在隐患,那就将他们都集中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