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可谏,此事无须再提。”曹操坐下理了理衣摆,笑道,“天下未定,元衡欲引退躲闲,岂能纵乎?”
“谢明公不罪。”荀忻再次拱手,正待行礼,被曹操按住肩膀,没能起身。
“明公。”
荀忻望着他。
曹孟德无奈叹气,“不必行礼。”
说来奇怪,荀元衡的眼睛明明与这棋盘上的棋子一般,仅仅黑白二色,然而目光相对时,此人的心思像是刻在了眼中,甚至无需说话,人一望便知。
他的心底第无数次泛起不解,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此时只听满眼写满了“我想说话”的荀元衡说道:
“欲定河北,必先修粮道,而水运胜于陆运。”
“忻请留守治渠。”他说着,弯腰而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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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勾。
冬日天亮得晚些,营中寂静无声。
闻鸡起舞的人风雨无阻。
立在营前的火盆被重新点燃,火光照亮了隐于黑暗之中的雾气和地上的白霜。
剑刃寒如冰,不时为火光所反照。夜色如水,这柄剑是水中游龙,时缓时疾,行迹难捉摸。
佩在卿士腰间的礼器,到了习武之人手中是十步杀一人的利器。
赵云收剑入鞘,额上没有见汗,呼吸之间白气如雾。
他换了长矛在手,突刺横扫,疾如电光。抬头望月时,月弧越发黯淡。
“子龙将军。”
赵云闻声收矛,回头望去,有人已站在营门鹿角外,黑袍羊裘,缣巾迎风而飘,与凛冽天地融为一景。
原来天光已晓。
此时此地见到荀君,他几乎疑心是在做梦。
荀忻是独自走过来的,羊裘上凝了一层水汽,见他便揖道,“求人办事,不得不来早,子龙将军勿怪。”
走出营门的赵云身上冒着白气,“君所求何人,所为何事?”
“求眼前人。”荀忻低头拱手,眼也不眨,“为天下事。”
“我将往浚仪治渠,以通粮道,子龙将军愿同行否?”
昨夜他已经向曹公请过调令,但何去何从自然得询问赵云本人的意见。
“某不善工事。”赵云神情维持在介于冷淡与礼貌之间,移开视线。
“忻不善求人。”荀忻再揖,直身道,“仅有自知之明。”
“忻无治国雄才,仅有治渠之能。”
“若天下太平需治渠,我即治渠。”
“太平需耕植,我即耕植。”
“太平需征战,我何妨马革裹尸还?”
“我想,子龙将军亦如此。”他轻声劝道,“既然同道,何必囿于君臣?”
赵云没有被他绕进去,“君臣如父子,君命不可违,倘若君命屠戮,治渠者如何安于治渠?”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堂上多贤臣,其君不为暴君。”
“子龙将军本志在匡扶,不会知难而退。”
他是知难而退吗?分明是荀君执迷不悟。
低头留意到眼前人巾袍上的水渍,赵云皱了一下眉,沉默片刻,终于问道,“浚仪?”
“然。”荀忻忙颔首,“浚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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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地,大河浮冰。
登高北望,此前对峙于此的东西数十里连营,数以万计的军帐,只剩下寥寥的残骸。袁营被付之一炬,坚营高垒化作焦土,勒马回望,巍然如林的帐落也大多废弃,拔营回师的步骑像迁徙的牧民,满载粮草的辎重车远远到了天际。
“果真不回去?”
荀忻驰下土坡,握着缰绳拱手,“我与奉孝不同,孑然一身,并无牵挂。”
“倒是。”郭嘉与他并辔而行,挑了挑眉,“如此说来,君何时成家?”
“欠我一席喜酒。”
“哪位又欠祭酒酒债?”曹洪从后头跑马经过,头也不回道,“记我账上,洪债多不愁。”
荀忻不由笑起来,曹子廉这是蓄意报平日里被口头敲诈之仇。
“子廉将军方才许诺何事?”郭奉孝悠悠向前喊道,“元衡婚宴由将军出资?”
只见曹子廉猛踢马腹,扬鞭跃马,“啊?风急马嘶,祭酒想必耳误矣!”话音方落,人已不见踪影。
“可惜。”只听郭嘉扼腕叹息,也不知在遗憾些什么。
“何物?”他接住郭奉孝抛过来的黑色布囊,不明所以。
“曹公密令。”郭嘉敛容低声道,“方才见明公,明公命我予君。”
荀忻细视手中物,仿佛是印证郭嘉的话,布囊的封泥上确实印着司空印信。掂量了下重量,黑囊轻得很,晃悠时里头有撞击声,又不像是尺牍。
这巴掌大的布囊也装不下尺牍。
“能拆阅否?”
郭嘉摇摇头,“不能。”他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曹公道,若生变故,君方可拆阅。”
变故?他奉命修渠能出什么变故?
心底隐隐约约浮现一些猜测,荀忻凝视着友人,“奉孝可知……”
但见友人目光流转,示意他附耳上来,荀忻怀揣着期待凑过去,耳际气息温热,只听郭奉孝缓声絮语:
“既为密令,嘉如何知晓。”
深吸一口气,荀忻忍住了揍此人一顿的冲动,温文尔雅,且和颜悦色道,“是此理。”
“请禀明公,忻遵命。”
回许都的路上,荀攸与郭嘉同坐一车,他闭目养神时总觉得有一道视线难以忽略,忍无可忍,终于睁眼问道,“奉孝有何事?”
那边的郭奉孝靠着车壁,抱膝若有所思,“荀家人皆好涵养。”
“公达家中可还有未婚女郎?”
马车颠簸中,荀公达重新闭上眼,“多承谬赞。”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