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任谁都没有预料到。
唯有慧公主，在听到那一声无比清晰的刀刺穿胸腔的声音后，拔腿便朝着关卡跑去。
陆知章有心要追，然而尖刀仍然插在他的胸膛之上，仿佛一刀劈开了他的心，滚烫的鲜血瞬间浇透了他的内里，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与此同时，数十道羽箭破空而来，纷纷射向跟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
那几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闷哼几声，随即倒地。
场面局势于一瞬间扭转。陆知章微微闭上眼睛，心知大势已去。
而他身后之人几乎颤抖着松开了手。
陆知章甚至能从刀柄上传来的颤抖，感知到她的绝望与害怕。
他缓缓转过身，便看见满目泪痕的张婉容。
她浑身都在发着抖，双眼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的从眼眶掉落。她的哭泣是无声无息的，藏不住的哀戚让陆知章无比清晰的感知到她的无力与绝望。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然而张婉容露出惊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堪堪避开了他的手。随即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势如雷霆，携万钧之力，正中陆知章胸口。他晃了晃，终究勉强站住，看向白羽箭射出的地方。
山道之上，徐空月居高临下，目光森冷，手中弓弦仍在微微轻颤着。他身上的轻甲满是焦黑和脏污，十指血迹斑斑，脸上还有沾染着干涸的血痕。
陆知章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的唇角有血丝缓缓流淌出来，身上一刀一箭，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他似乎并没有多意外，只是目光轻如水，落在张婉容身上带着往昔的柔软。
什么?&ot;
他其实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他想问，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要一意孤行入长安告御状?为什么你可以轻易而举相信他人的话，却始终不肯亲自来问一问我这个夫君呢?你那么胆小，连刮风打雷都怕得发抖，是有谁逼迫你，让刺下这一刀吗?
可千言万语于唇舌之间反复，他最终只是问了这三个字。
原来是这样。
陆知章缓缓阖上了眼睛，仿佛再没有力气说话，恹恹地道∶&ot;你既然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就是了。&ot;
&ot;为什么?&ot;张婉容哭喊着质问∶&ot;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爹爹对你难道不好吗?你家道中落以后，我爹爹不但没有悔婚，甚至还资助你赶考。我自问我们张家没有亏待过你，为什么你要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ot;
&ot;没有……吗?&ot;陆知章似乎是笑了一声，有血丝不断从他唇角流出，&ot;你可知，我们陆家……为何……家道中落?&ot;
&ot;我父亲……与、与你家是世交，两家同样做着……药材生意。&ot;都说同行是死敌，然而陆家与张家却关系很好，甚至一度结下秦晋之好。
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但陆家却因为一副药方的泄露，而逐渐式微。
陆知章看着张婉容的眼睛，眼底浮现出浓重的悲哀。&ot;地榆一钱，白芷二钱，赤芍一钱，苏木-片……&ot;他轻声念着，仿佛每一种药材都是铭刻于心底之上。
然而话语落在耳中，张婉容却如遭雷击。
他念出的每一种药材，每一样剂量，她都那样熟悉，熟悉到闭眼都能默写出来——那正是她曾为徐空月开出的药方，也是她最能拿得手的一副药方，对所有刀伤箭伤造成的伤口有着极佳的疗效。
陆知章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意，&ot;这本是……我陆家的药方，如今……却落到了……落到了你们张家手里。&ot;
恍忽间，张婉容记起，她第一次在陆知章面前写下这幅药方时，陆知章当时的神情很是奇怪。他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神情问她，&ot;这副……药方，你是从哪里学来的?&ot;
张婉容当时为病人检查完了伤口，正拿着药方叮嘱，闻言抬头，&ot;这是我父亲传授于我的，说是我们张家的祖传药方。&ot;
陆知章仿佛用了极大地克制力，让勉强说出∶&ot;我……我能看一看吗?&ot;
张婉容虽然觉得奇怪，但想到两人是夫妻，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将药方递给他。
可她那样大方，却无异于往他的心口上扎了一刀。
而她毫不知情。
思及此处，张婉容的脸色顿时惨白，&ot;怎么会?怎么可能?&ot;不怪她不能置信，印象中，爹爹总是和蔼可亲，待人友好，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父亲竟会做出这种事。
&ot;我本来……本来也是不信的。&ot;唇角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他口齿渐渐都有些不清晰了，身子也摇摇欲坠。&ot;可是……&ot;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视野里最后一幕，是张婉容几平哭花的脸。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无声抹着眼泪，那样可怜，惹人心态。
他走了过去，问∶&ot;你为什么哭?&ot;
小姑娘抬起脸，眉眼与鼻头通红，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可怜兮兮的。&ot;我记不住药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大夫仍在细心为病人诊脉。&ot;你被爹爹骂了吗?&ot;
小姑娘摇了摇头。
他不能理解，&ot;没有挨骂为什么还要哭?&ot;
&ot;可是我记不住药方，将来怎么跟爹爹一样为人诊脉开药?&ot;小姑娘说的理所当然，仿佛她长大了真的要像爹爹一样，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ot;那也没有关系。&ot;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许下诺言，&ot;等你长大之后就嫁给我，我是不会嫌弃你记不住药方的。&ot;
少年的许诺，总是心血来潮，却又言之凿凿。而他也坚守诺言，直到如今。
山道之上，徐空月看见陆知章的身影倒了下去，对身后下属吩咐道∶&ot;去将陆知章的尸身收敛了。&ot;有风从他发间拂过，将他满是焦黑的面容染上森森寒意。&ot;再送到相国府上。&ot;
慧公主走过来时，张婉容仍在哭。她半跪于陆知章的尸身前，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端庄秀丽，哭得双眼通红，涕泪横流，毫无美感。
微不可查的轻叹之后，慧公主的声音响起。&ot;杀父的仇人，姐姐何必要为他哭?&ot;
&ot;可我们十年夫妻……&ot;张婉容缓缓抬起目光，她的神情悲恸，仿佛天塌地陷，看不到半分希望的光芒。&ot;十年夫妻，却敌不过……&ot;满是哭腔的声音却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这一刻，没有人比慧公主更能体会她的心情。杀父之仇，十年夫妻，仇恨与情义交织、纠缠，到底孰轻孰重?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可十年光阴，又如何能够抵消血海深仇?
仇恨那样深，不敢忘却，不能磨灭。所以陆知章选择了报仇，所以张婉容选择了入长安告御状。
徐空月与下属已经走到跟前，但看着慧公主仍然站在这里，与张婉容说着话，便后退一步，给她们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一片寂静之中，是张婉容的声音再次响起。&ot;当初，是公主派人告诉我，陆知章害死了我父亲，对吗?&ot;&ot;
慧公主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然而在张婉容眼中，她没有否认，便是承认。她缓缓露出了一点儿笑意，笑容却尽显凄惨悲凉，&ot;这十年光阴，他其实一直对我很好。&ot;他们是名声在外的恩爱夫妻，是清源流传的一段佳话。
本以为佳话能长久流传，却不过短短十年，变成了怨偶。
&ot;公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倘若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个傻子似的活着，难道不好吗?&ot;张婉容缓缓俯下身，指尖轻轻触碰着陆知章的脸。
他双目紧闭，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狡黠的睁开眼，故作生气质问她∶&ot;夫人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是垂涎我的美色?&ot;
那些闺房之中的情话，如今想来，却满是酸涩与痛苦。
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慧公主的声音满是艰涩暗哑。&ot;他害死了你父亲，你难道还想着要与他白头到□口度一生?&ot;
她不能理解。
&ot;倘若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那该多好。不用背负杀父的仇恨，不用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ot;张婉容握着陆知章的手，仿佛他仍是那个会为她描眉化妆的夫君。&ot;你们这样的贵人，怎么能理解我的这种无望挣扎呢?&ot;
&ot;也是，在你们这样的贵人眼中，人命哪有权势重要?为了达成你们期许的目的，人命简直不值一提。&ot;
她说着，唇角又露出自嘲的笑容。&ot;可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身为人女，竟然还留恋着杀父仇人的温情暖意。我作为妻子，却不能相信自己的夫君，还……亲手害死了他……&ot;
话音未落，一声轻微的入肉之声在寂静空旷里响起。
慧公主顿时一惊，上前一步，便瞧见跪坐在陆知章尸身前的张婉容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
她不知什么时候将陆知章尸身上的尖刀拔了出去，对准自己的胸膛，刺了进去。
慧公主几乎连目光都是颤抖的，她扭头冲着身后守卫嘶吼∶&ot;快去传御医!快去!&ot;
徐空月脸色大变，几步上前，握住她的肩，&ot;皎皎……&ot;
然而皎皎一把甩开他的手，朝着张婉容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