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进水榭,卷起悬挂的珠帘铛铛作响。
张婉容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神有些迷离,整个人都怔怔不言语。
慧公主也像是听得入神了,目光穿过她的身影,望向远处绽放的花蕾。白色的小狗不明所以,东看看西望望,又蹭了蹭她的手背。不知过了多久,慧公主才回过神,问∶&ot;你逃来长安,家中的孩子呢?。
张婉容的神情微怔,像是没有想到慧公主会问起她的孩子。她微微低敛了眉目,露出了形状姣好的脖颈曲线。有风轻轻卷起她的发丝,仿佛一只温柔无形的手,轻轻从额角擦过。&ot;仍在夫……陆知章府中。&ot;
十年恩爱夫妻,即便到了今日,她仍是脱口而出&ot;夫君&ot;二字。可心中症结难消,她甚至不知他是否还将自己当作妻子。于是便只能将第二个字默默咽下,唤出了&ot;陆知章&ot;三个字。
慧公主听出来了,她的神情微怔,而后微微别过脸,像是不忍再触及她的伤心事一般。水底游鱼不知人间烦心事,兀自游得欢快。白色小狗倒像是能察觉她的情绪一般,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心。
&ot;川泽很听话的夫……陆知章也很疼他。&ot;张婉容依旧眉目低敛,但说这话时,神情有着为人母的坚毅与温柔。&ot;即便是出逃来此,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应当不会对他怎样……&ot;可话到底没能说满。倘若十年夫妻是假,那么他对孩子的疼爱是否也惨了假?
张婉容不能确认,却更不能细想。她怕一旦自己想得多了,就会忍不住放弃如今坚持的一切,冲回清源去。
慧公主不知身为人母的冲动,她只是单纯的好奇与难过∶&ot;你有没有想过以后?&ot;
&ot;什么?&ot;张婉容的神情露出一丝迷惘空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慧公主看出来了,但正因为看出来了,才不得不坚持说下去∶&ot;你与陆知章,如今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ot;倘若朝廷派去的人查出陆知章确实贪污了赈灾款银,造成数万灾民杆死,那么他就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倘若朝廷没能查出证据,那么诬告陆知章的张婉容就会被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退一万步讲,就算张婉容能逃过刑罚,但她千里奔赴长安,就为了告倒陆知章,将他至于死地。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如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张婉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浑身一僵。
而慧公主仍在继续说∶&ot;更何况你的孩子,他将来要怎么办?&ot;对一个孩子来说,母亲入长安告御状,就是为了杀死他的父亲,恐怕世间不会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无论此事结果如何,这个孩子将来要如何自处?
不知不觉,张婉容已是满眼泪光。可她虽然外表柔弱,骨子里却坚韧刚强。她的腰背挺直成一条线,目光微微低垂∶&ot;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ot;说着,一行清泪从眼角低落。
她虽为人母,却也是人子。倘若陆知章真的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死去的父母呢?
可一想到无辜的孩子,仿佛先前的所有坚持都变成了笑话。
&ot;朝廷派人调查去岁赈灾一事,尚需要一些时间。&ot;慧公主却仿佛是承受不住悲伤,蓦地转换了话题。她的目光重新看向水面,莲叶青翠欲滴,碧绿从中,偶有一点儿粉红点缀其中。&ot;夏日将至,陛下会去城外南山的行宫避暑,你一人留在宫中我难以放心,不如你与我一起去吧。&ot;
张婉容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水,放下手时,神情已然回复正常。她望着漫不经心说出这句话的慧公主,&ot;可我只是一介草民……&ot;
&ot;谁说的?&ot;慧公主却带着笑意回眸,&ot;你如今可是我的座上宾。&ot;轻纱之上,她的眼眸格外灵动,仿佛山林深处钻出的精灵一般,轻盈又剽逸。
张婉容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慧公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她才猛地回过神。
&ot;放着座上宾不管,可是会被有心人惦记的。&ot;慧公主状似无意说着,一边将白色小狗抱到腿y。
&ot;什么人会惦记?&ot;张婉容有些不明白她的话。
慧公主摸着白色小狗的皮毛,抬起眸子笑着道∶&ot;姐姐觉得呢?&ot;
如今她在御前状告陆知章,倘若说有人对她心怀恶意,那么也就是陆知章了。她猛地抬头问∶&ot;可这是皇宫内苑,他怎么敢……&ot;
&ot;他当然不敢。&ot;慧公主眼底的笑意渐渐散去,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满身沾染着悲戚的公主。&ot;但是有人敢。&ot;
短短五个字,却让张婉容青天白日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慧公主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其实根本容不得她拒绝。一回到如今的住处,张婉容就发现,宫人早已将她的东西收拾妥当,只等着出发的日子了。
每年夏日,大庆的皇帝都会去南山的行宫避暑。南山并非一座山,而是长安城外南边连绵起伏的群山。行宫位于山腹深处,举目四望,满眼青翠欲滴,耳边是鸟鸣阵阵,鼻端有幽香沁人。
小皇帝还是初次来这里,瞧见漫山青翠,顿时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跳上马就要往林子里冲,被赶上来的余连带着宫人匆匆阻拦了。
这段时日,小皇帝苦练骑马,如今已经骑得有模有样了。他骑在马上,对于不能马上进林子里很是不满。
不远处,慧公主刚刚下了马车。今日坐马车,她就没有带着帷帽,而是以轻纱遮面。瞧见小皇帝一团孩子气的要往林子里冲,她几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正好撞进徐空月的眼里。
从出发开始,徐空月的马就一直跟在慧公主马车后方不远的距离。随行的官员带有不少女眷,很多女眷都会掀开车帘,一睹沿途的风景,唯有慧公主的马车,至始至终都有车帘遮掩,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而如今,慧公主从马车里一出来,他的目光便牢牢盯着,像是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慧公主知道他想要看什么,但她如今岂能随了他的意?于是赌气一般将头一扭,再也不看他了。
倒是徐空月,好似从那一眼中察觉到她的意图,驱马上前,对兀自生气的小皇帝道∶&ot;陛下可是想骑马去林中,赏景打猎?&ot;他扫了一眼群山,连绵起伏的山林中,已有雾气隐隐升起。
小皇帝很是崇敬他,一瞧见他过来,连气都顾不得生了,连忙问道∶&ot;徐将军,你要与朕一同去吗?&ot;
徐空月手中还拿着马鞭,闻言以鞭遥指山间∶&ot;天□□晚,山间雾气已出,恐怕不太安生。&ot;
小皇帝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徐空月心中有些好笑,但面上仍是恭敬∶&ot;陛下今日舟车劳顿,不如今日先好生歇息,等到明日再去林中?&ot;虽说行宫就在长安城外,但为了皇帝行车舒适,马车速度不易过快。加上行宫又在南山深处,到达行宫之后,所有人都有些疲惫。
他迎着小皇帝隐隐失望的神情,继续道∶&ot;届时不管是骑马或是狩猎,微臣都会陪着陛下的。&ot;
他说会陪着自己,小皇帝的眼睛又是一亮,几乎恨不得马上过渡到翌日。
倒是恰好走来的慧公主听闻,忍不住讥讽道∶&ot;只盼徐将军不要像先前教陛下骑马那次,只顾着自己,几乎忘了陛下还在马上。&ot;
徐空月虽然一直与小皇帝说着话,但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慧公主。听到她拿话讥讽他,也不生气,更不计较,只是微微垂下眼,抿着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唇,无形中透着几分落寞与孤寂。&ot;公主大可放心,这次微臣不会了。&ot;
他这样顺从,倒是让慧公主无刺可挑,她冷哼一声,不想与他多说似的,牵着小皇帝的手,径直进了行宫。全然不顾小皇帝一步三回头的不舍。
张婉容跟在她身后,进去之前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便看见那位辅国大将军的目光一直牢牢盯在慧公主的背影上,他的目光仿佛承载了太多东西,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仿佛无限地酸楚从心头满溢而出,将四肢都一并浇灌了。
她不懂那位大将军为何会有着这样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难过起来,更不懂他为何会用着这样的目光看着慧公主。但她知道,那或许不是她这样的小民所能探知的事情。
或许慧公主是真的将她当做了座上宾,行宫中为她准备的房间就在慧公主的寝宫一侧。慧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细柳带着两个宫女向她行礼;&ot;公主说,夫人出门在外,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今日起,我与这两个小宫女便在夫人身边伺候着。&ot;
细柳说话时,目光低垂着,像是怕触怒贵人似的。但不知怎么的,张婉容却从她身上察觉到了-丝危险的气息。或许旁人不觉得,但她经历了数月的追杀,对这种危险气息很是敏锐。
只是一想到细柳是慧公主身边的人,她便按捺住心底的忌惮,朝细柳等人回了一个礼,&ot;那就麻烦几位姑娘了。&ot;先前在宫中,慧公主也曾派人前来服侍她,但今日前往行宫,那两个宫女没有一并跟来。张婉容有些不明白,慧公主为何要将贴身的大宫女派来伺候她,明明她只是一介小民,哪怕慧公主说将她当做座上宾,但也不该值得这样隆重对待。
她想不通,只是觉得这位慧公主身上仿佛有着无限的谜团,让人琢磨不透,看不清楚。
因着小皇帝一心想要骑马去林子里狩猎,故而第二日行宫便做好了安排。小皇帝兴致勃勃拿着把为他量身定做的弓箭跨上马,满脸兴奋地朝慧公主举了举手中的弓,便拉紧缰绳让马小跑了起来。
禁卫们急忙策马跟了上去,生怕小皇帝在外出了点儿什么意外。
只是小皇帝对他们的担忧全然不知,马一边跑,他还一边回头张望着,像是在找寻什么。
不一会儿,徐空月骑马追来,与他错了半个马身∶&ot;陛下。&ot;因在马上,他不便行礼,于是只是朝着小皇帝微微颔首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