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南山上的一处别苑中,有一年老夫人推开了窗户。满室药香仿佛倾巢而出,争先恐后涌了出去。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烟雨朦胧,视线所及,皆是模糊不清的昏暗。唯有近处枝头的新芽仿佛重新染了嫩绿色,别样清新。
老夫人头上只挽着一根簪子,花白的头发,衣着朴素却精致。她收回视线,绕过屏风。
里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子。小脸尖瘦,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上下用纱布或包着、或缠着,乍一看,像极了一具尸体。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预示着她还留有一口气。
瞧见她,老夫人又止不住叹了口气。
她在床榻边的绣凳上坐下,视线扫过床榻上女子。她本就瘦小,如今遭逢这样的大难,一身血肉几乎去了大半,人更显得瘦小了。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神色浸满哀伤,&ot;皎皎,今日是你父母与你出殡的日子。&ot;她说完,静默了一会儿,神态肉眼可见的衰老下去。
她又抬眼望了望外面细雨如织,叹息声再起∶&ot;可是他却没有去送送你。&ot;
风从轩窗吹入,惊起满室药香。老夫人垂眸轻叹∶&ot;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会起了那种心思,让皇帝为你们赐婚了。&ot;
西北边境流寇作乱越来越严重,边境的加急文书如同雪片一样被传到皇帝的龙案上,皇帝急得嘴角都磨出了泡。可朝中依旧无人敢领兵前去。
有人想起了金吾将军徐空月。当年他就是因为在西北的战场上打退了北魏军,才获得不少嘉赏,还迎娶了荣惠郡主。
只是曹公公去了几次徐府,都不得而返——徐空月前几日又淋了雨,本就畏寒的毛病更重了,几乎卧床不起。
有人私底下猜测,他之所以会平添一个畏寒的毛病,或许是死去的荣惠郡主冤魂附在了他身上。
这种无稽之谈惹得皇帝大怒,当众将传言之人打了五十大板。之后就再无人敢这样议论了。
这日,朝堂上大臣们还在纠结着让谁去守西北边境,从西北传来的加急文书被快速送到殿前。皇帝从曹公公的手中接过文书,匆匆扫了一眼,顿时两眼发黑,差点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众臣大惊。
好不容易皇帝回过神,一张脸已是面无血色。他将文书交给曹公公,示意他拿下去给众臣传阅。
众臣翘首以盼,文书从丞相手中——传过,众人越看越是心惊。
西北流寇与北魏军里应外合,一夜之间连占大庆边境三座城。边境百姓无不惊恐,守边将士死伤惨重。
推选合适将领前去守城,迫在眉睫。皇帝再顾不得身体,连夜召来朝中武将,商讨守卫边境、夺回三城之事。
只是如今北魏来势汹汹,城内又有流寇暗藏其中,守城之事格外凶险,朝中武将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敢前往。
正在这时,被皇帝几次传召不到的徐空月在外求见。
众人一听说他来了,顿时激动不已。
殿门打开,徐空月从外入内。他穿着一身盔甲,威武不凡。只是颧骨消瘦,几乎没了人形。众人想到他这段时日总在病中,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丝不忍。
徐空月却没有半点迟疑,他撩开衣摆在皇帝面前跪下,朗声道∶&ot;微臣愿意前往西北守城,求陛下恩准。&ot;
皇帝看着他,迟迟没有言语。
三年前,也是这个少年将军跪在他面前,俯首在地∶&ot;微臣愿成为陛下手中的刀,陛下所指,即是我刀锋所向之处。&ot;
而这三年时间里,他一直都做得都很好。好得几乎出乎他的意料。即便他在处理南嘉这件事上,仍然带了私情,可就最终的结果来说,还是很好的。
他忍不住想到,这样一个人物,如果就此离开长安,离开他的视线,又会成长到什么地步?他虽然不放心,却又无可奈何。如今朝中几乎没有能与北魏一战的将领,倘若他仍将他留在长安城,只怕不久的将来,北魏的铁骑就会踏进长安城的城门。
思及此处,皇帝的眸光微动。他抬眼望向远方。深宫重重,宫墙一层叠着一层。即便他坐在最高处,可目之所及,仍是片片砖瓦。
他叹息一声,而后低垂了目光瞧着跪在下方的徐空月,微沉的目光里涌动着无名的情绪。半晌,他朗声道∶&ot;朕准了。&ot;
大庆元和二十一年,金吾将军徐空月率兵前往西北,抵御北魏铁骑入侵。
大军出发那日,无数百姓夹道相送,寂静无言。
北魏盘踞大庆西北边境沿线,擅长骑射,屡次骚/扰大庆边境,成为大庆百姓人人厌恶的所在。莫北城破的惨剧仍历历在目,而如今北魏居然夺走大庆边境三座城池。惊闻此事,无数百姓满心担忧,既担忧那三座城池中的大庆百姓安危,又担心即将赶赴前线的将领能否夺回三城。
可不管如何担忧,百姓始终不发一言,静静守候大军出城。
徐空月策马前行,微风拂过脸颊耳边似有银铃笑声响起。那笑声无忧无虑,充满欢愉,似是多年前隔着芦苇丛听过的。
看到两侧百姓,他不由得想到,当年定国公出兵夺回莫北城前,是否也曾被这无数百姓夹道相送?
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
徐空月试着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代入他的心情。
即便旧友阵亡,可他仍有娇妻幼儿,有人满心期待着他凯旋。而自己今日出发,恐怕除了这两侧百姓,再无人真心盼着他归来。
头盔之下,他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咎由自取,难道不是吗?
回首初见皎皎,她是那样灵动美好,而他满身淤泥,负重而行。如今,那样美好的人也被他拖入脏污之中。
只要想到当日,如水一般的鲜血缓缓从脚底流淌,徐空月就几乎无法呼吸。心口仿佛被挖了一个大洞,一阵一阵抽着疼。
不是那种剧烈的疼痛,只是随着呼吸,在心口的位置,翻江倒海,一刻也不得罢休。伴随着全身上下的寒凉之意,让他几乎连缰绳都握不住。
与此同时,南山的别苑中,老夫人端着一碗药,拿着勺子舀一点点药汁,一点一滴从皎皎的唇缝灌进去。她虽然昏迷不醒,无法喝进药去,但牙关始终并未咬紧,再加上老夫人这样细心耐心喂着药,还是能勉强喝进去一点。
老夫人不由得想到,当日她看到满身是血,骨头几乎碎了大半的皎皎,悲痛欲绝。还是一直为她看病的章御医说∶&ot;郡主伤得太重,但好在还有一口气。只要能喝进去药,假以时日,总会好转的。&ot;
于是她便想尽办法,让皎皎喝下药。办法试了几种,可她没有意识,无法吞咽,药汁怎么都咽不下去。她眼睛都快哭瞎了,这才发现,只要耐心些,一滴滴往皎皎嘴里滴,还是能勉强让她喝进去一些。
于是老夫人也不让别人伺候,自己端着药碗,一滴一滴喂着。
天气还未暖和起来,汤药容易凉,老夫人便在边上放着一个小火炉,时刻准备温着汤药。
看着近乎漆黑的药汁顺着唇缝消失不见,她心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活下去,凡事都还能看到希望。
这几日,她就是这么一滴一滴喂药的。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药汁怎么都滴不进去。浓黑的药汁顺着嘴角流出,一路流到脖颈,沾湿了她身上雪白的纱布。老夫人见了,慌忙拿了手绢去擦。
擦完又喂,可那药汁怎么都滴不进去。
细致擦完之后,饶是她也不经眼中带泪。&ot;为什么不喝药了?皎皎你这样乖,这样孝顺,怎么忍心留着皇祖母一个人在这世上?&ot;这样孤苦无依,这样可悲可怜?
眼框的泪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颗颗滚落而出,掉落在皎皎身上盖着的锦被,而后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小块深色的湿痕。
她转身拿出锦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ot;皎皎,那个害得你家破人亡的人今日就要率军前往西北了。你可是感觉到了什么?&ot;
&ot;你始终不肯醒来,是不是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这世间?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你是希望他就此战死战场,还是希望他能旗开得胜?&ot;
&ot;我其实是希望他能凯旋的,他此去,承载着西北三城百姓的性命,倘若不能打败北魏军,后果我实在无法想象。&ot;
&ot;大庆开国至今,已近百年历史,我不能,也不忍心,让它亡在我们手里。&ot;
她絮絮叨叨说着,可床榻上的皎皎却始终没有清醒的迹象。而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御医说,她从宫墙上跳下来,全身的骨头碎了大半,如今虽然勉强吊着一口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悄无声息死去。
因此,她丝毫不敢放松,日日守在这里。陪了她一辈子的王嬷嬷劝说她顾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她无奈地笑着∶&ot;皇帝如今巴不得我早点死,我这样,难道不是如了他的愿吗?&ot;
南嘉喜好权势,她不止一次劝说南嘉,要适可而止,万不可惹得皇帝猜疑。南嘉总说∶&ot;母后您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ot;可她的分寸就是被关进天牢,被人屈打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