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藏着两坛上好的高粱酒,全用半人高的大瓦缸藏着,少说也是上百斤。
要知道,外头的酒没票可是买不到的,一斤卖到一块半,这样的存量至少也值二百多块,社员们红了眼。
为啥?
高粱还没成熟就有这么多存货,那每年高粱刚下来的时候,岂不是得更多?难怪大家都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居然吃肉喝酒养肥猪,原来是偷着搞资本主义呢!
最可恨的是,他们吃香喝辣却不管别人死活,邻居姜德宝家傻闺女,叫杜鹃的,一把嗓子真跟脆生生的杜鹃鸟一样,半年前实在是病得狠了,打算跟何家借几块看病钱,他们一个劲哭穷不说,还赖杜鹃妈妈偷了他们家鸡蛋,狠狠掐了一架……傻杜鹃就这么又饿又怕的病死了。
那还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啊,她病得都快死了,隔壁她常甜甜地喊“叔叔婶子”的人,却吃得肚饱肥圆,袖手旁观,火上浇油。姜德宝一想到这茬,眼睛都红了,哀嚎着冲过去,对着何宝蛋就是拳打脚踢。
当时傻杜鹃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好好个年轻人只剩一把骨头,也没个棺材,就一床破席片儿一裹……其他人也是恨得不行,臭鸡屎烂菜叶子抓起啥全往何家人身上砸。
安然不知道,自己让他们求锤得锤居然无意间让村里很有良知的人想起了可怜的傻杜鹃,甚至想起了更多。她只是马不停蹄的往家赶,胸口胀得难受,小猫蛋都饿坏了吧。自从出生,她还没跟女儿分开如此长时间过,小家伙喝奶没啥规律,都是饿了就喂。
紧赶慢赶进家门,倒是没听见哭声,甚至隐隐还有“咯咯”的笑声——铁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用手指头在大铁锅里抹了一把,偷偷把手指头给小猫蛋咂吧呢。
大铁锅里是炖好的红饭豆,和着两根腊排骨一起炖的,汤色奶白。
两只手,铁蛋自个儿咂吧一只,另一只就给小猫蛋吃。
难兄难妹,安然哭笑不得,农村孩子可不讲究几个月添加辅食,只要母亲没奶了,孩子就得吃大人吃的东西。所以她倒不介意猫蛋吃点好消化的东西,但腊肉盐重,对孩子肾脏不好,“猫蛋崽崽饿坏了吧,妈妈回来啦。”
铁蛋“嗖”跳下板凳,手足无措。
他知道,这个人随时把小猫蛋兜在胸前,上厕所也不愿让她离开视线,仿佛猫蛋是她最心爱的大宝贝。
他给她的大宝贝喂了脏手手,她肯定会生气,给他涂666。
“行了,孩子给我,吃饭吧。”
包淑英现在还觉着像做梦呢,怎么好端端的老何家就给人抄了?关键还真抄出东西来,社员们饿得啃树皮吃观音土,他们却储着几百斤让虫子蛀空的大米白面,造孽哟。
尤其是想起傻杜鹃,老太太还抹眼泪。
“以前她总来找铁蛋,把铁蛋当成她那淹死的儿子,路上遇见总会甜甜的叫我‘五婶婶’,别说,跟咱小猫蛋还有点像。”
铁蛋把筷子扒拉得贼响,嚼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才憋出一句:“她不是饿死,是让人欺负死的。”
曾经的傻子杜鹃呀,全村没有一个孩子跟他这个天煞孤星玩,只有傻杜鹃不嫌弃他,经常带他上山挖野菜,下河淘小鱼小青蛙,有时还偷偷拿苞谷粑粑给他,那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安然去黑市上扯来几尺条绒布、棉布和纱布,花俩小时功夫就做出两大一小三条条绒裤子,棉布特意打磨得软乎乎光滑滑的,给小猫蛋做成两件小背心。
孩子怕热,十月份的天儿,安然还得盖个薄被才行,可小猫蛋每次都要被热醒,醒来就拿脑袋拱她胸口,哼哼唧唧,娇气得不得了。安然用手一摸,就是热乎乎的汗,只得赶紧起来用毛巾给她降温,脱得光溜溜的,她才能睡着。
老太太还打趣,她生的哪是孩子,分明是小火炉。
穿上小褂褂,露出两根白嫩嫩藕节一样的手臂,再把尿布垫在小裤裤上,小猫蛋浑身舒服得不得了。最热的时候吧,给她垫尿布她都不乐意,扭来扭去。
有裤子,还得再每人做一件衣服,这个时节是石兰省气候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不热,穿线衣最合适,可铁蛋穿着新裤子嘚瑟已经被队长和书记明里暗里问过几次,再穿新衣服太打眼。安然只能忍住做衣服的手,给扯了两块背面,过几天向队里申请买上几斤新棉花,就不愁过冬了。
过完百天,小猫蛋的脖子硬朗不少,能竖起来趴在妈妈肩膀上看东看西,不过,她现在只对妈妈的声音和奶香味有兴趣,铁蛋每次做鬼脸又蹦又跳逗得她“咯咯”笑,其实并不是真的笑。
有了花重金买来的肥皂,铁蛋洗手倒是挺勤快,可深秋的水特别寒,他的手被洗得发白皲裂,跟乌龟壳似的。小猫蛋吃手手,他也跟着把指头放嘴里,用牙齿撕上头的倒刺,把几个手指头撕得血糊通红的。
“去,把我梳妆台抽屉里的雪花膏拿来。”
铁蛋哒哒哒抱着一团报纸包裹的东西出来,眼巴巴的。
本来也是过期护肤品,安然拿回来就打算擦脚,后来忘记了,现在擦手也行。先用淡盐水帮他把伤口洗干净,“我可警告你啊铁蛋小朋友,不许再啃了。”
啃得到处是伤口,看着瘆人,也增加了感染的几率不是?要知道这年代,领导人都能死于肺部感染。
况且,他每天吃那么多细菌进去,铁打的肠胃也受不了。上辈子宋虹晓就是三天两头拉肚子,稍微吃片常温西瓜就上吐下泻……安然甩了甩脑袋,曾经捧在手心的宝贝,即使她再怎么白眼狼,这些记忆也无法抹除。
这不,铁蛋眼巴巴看向肥圆圆的小猫蛋,意思是她能吃手手为啥他就不能。
“猫蛋刚进入口欲期,你就是给她块大石头她也能放嘴里啃,你会啃大石头吗?”
铁蛋梗着个脑袋,不说话,显然是不服气呢,小倔驴子!“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啃手,我就给你爪爪全涂666。”
铁蛋这才吓得咽了口唾沫,“好,我不啃了。”
开玩笑,666可是生产队最毒的农药,打草草死,打鸟鸟亡的玩意儿,他要吃了它可就见不到亲爱的姥姥咯。
不过,安然打开报纸,忽然就眼睛一亮。这是一份国庆节前半个月的石兰晚报,虽然规格比不上《人日》和《红旗》,可石兰省作为全国最大的人口大省,煤炭大省,棉花大省,报纸发行量不低。
她高兴的是什么呢?
报纸右下角专门有一块黑边框圈出来的“征稿启事”,为迎接一年一度的国庆节,石兰晚报面向社会公开征寻反应社会主义人民生活富足、民族团结、国家安定的稿件,一经录用将刊登在晚报上……关键是有不菲的稿费!
不能搞投机倒把,不能养猪养鸡私人种植,稿费却是一项可以名正言顺,既得名又得利的兼职途径啊。安然从小到大就是尖子生,尤其文科强,作文总是被选中当范文的,上辈子功成名就后,她还以“雨人”的笔名在某杂志上发表过多篇文章。
可以说,虽然从了商,可她却有一颗从文的心。
而且,就现在的征稿要求,跟初中生话题作文似的,难度不高。安然摸出梳妆台里的钢笔,趁着里头最后半管墨水,从不同的角度洋洋洒洒一个小时就写出三四篇几千字的文章来。而且吧,越看越觉着不错,再稍微润色一下,她自信跟报纸上特邀作家写的也不差。
唯一遗憾的是,征稿启事是国庆节前发的,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寄过去也不知道报社还收不收。
***
“铁蛋——”
金黄色的山谷里回荡着长长的“蛋蛋蛋——”,男孩黑黑的脸上,是快溢出来的得意。两条长腿噔噔噔甩着往家跑,快到门口忽然又慢下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叫我啥事呢?”
安然也不拆穿他的小把戏,“走,跟小姨上街去。”
“你说我吗?”铁蛋眼睛贼亮,在得到安然确切点头后,立马撅着蹄子蹦跶,跟头野驴似的。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上街哩!
“前提是先把脸和手洗干净,内裤不能外穿。”
没一会儿,一个黑黝黝但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就出来了。今儿是晴天,怕热的小猫蛋只穿了个小褂褂,外头套一件软软的薄薄的圆领小线衣,早晚给她防寒,白天给她防蚊虫,一路走走停停……主要是铁蛋得等她们。
“你可别嫌我慢,我这是还不习惯,都几十年没走过山路了我。”想她安然女士,在阳城市纺织行业可是叫得上名的人物,什么事办不到?偏偏没走过这么坑坑洼洼蚊虫黑压压一片的林中小路。
出了大海燕村,就是一条宽阔的大公路,走路的,赶马车的,开拖拉机的,陆续能看见点人气。铁蛋瞬间成了傻狗,他一直听队上小孩说的新奇玩意儿,原来真的存在呀!
“别看了,拖拉机有啥好坐的,姨带你坐大汽车。”
铁蛋咽了口口水:“我们,还是走路吧,我姥没钱。”
“你姥没钱,那你总有吧,你请姨坐一次大汽车好不好?”每次卖天麻,大头包淑英帮他存着,安然还会分他一块钱,也不多,就给他当零花。虽然老太太觉着村里没花钱的地儿,可安然觉着铁蛋这孩子不一样,得让他有参与感,谁要是撇下他,他能跟谁急。
臭小子立马紧紧捂住胸口,撅着蹄子就蹦,小倔驴子哟。
“守财奴。”正说着,一辆运煤的农用车驶过来,安然赶紧招手,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听说他们要搭车本来不愿意,可他身边的妇女却探出头来,“拖儿带女的也不容易,上来挤挤吧。”
男人倒也没说啥,女人还顺手拽了安然一把,驾驶舱本来就很窄,一次性坐这么多人,安然直接给挤得腿都快变形了,铁蛋由那女人抱在腿上。
“大妹子可真看不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俩孩子了。”女人身形高大,尽管已经尽量缩着身子,依然把位子占了大半。
安然倒是非常感谢她,要是没有车搭,走路得好几个小时呢,挤着也比走路舒服。“嗯,大姐也挺年轻的,一看就身子骨特好。”
女人大笑两声,“那是,俺可是俺们队的拖拉机手!”
这下,安然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待了。同样是驾驶,这年代的拖拉机手可不像后世考驾照那么简单,只要有钱有时间就能考,他们得有师傅交,学成后得有生产队聘请,所以这职业特吃香,就摇着个把手,扶着个方向盘,一坐几小时,比干劳动轻松多不说,拿的是满工分,一个月还有好几块补贴哩!
另外,农村盖房子娶媳妇儿,要能有个手扶拖拉机运砖瓦和陪嫁,那风光,能被人津津乐道到娃打酱油。所以拖拉机手们到了哪家,那都是坐上席吃果碟的待遇。
“俺叫沈秋霞,俺男人才真厉害,他开大汽车。”
安然总觉着,沈秋霞这名字莫名的熟悉,像在哪儿听过。
没等她想出来,沈秋霞又说:“俺男人也姓沈,每年农业学大寨他都是货车队跑最快的司机。”
对了,俩人都姓沈,开货车,跑运输的,不就是二十五年后有名的阳城市货运公司老板和老板娘吗?作为成功的乡镇女企业家榜样,她们曾一起受邀出席过一次电视台举办的扶贫节目。
自从吓过这么一次,再喂她的时候,她都特别忐忑,开吃之前会犹豫地看向妈妈,仿佛在征求妈妈的同意,把安然的心都给软成了一滩水,即使再被咬也只能忍着。
但不管怎样,奶粉也必须给加上了。
安然第二天掐着时间,到路口等着,没一会儿还真遇到沈秋霞两口子的农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