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眠坐在台阶边,看身旁草丛里的几只蚂蚁搬着小半粒灵稻米,觑见远处的蚂蚁洞,抬手刚把那小半粒米捏起来放在洞边,就听见身旁落下一道招呼声。
她抬头看去,也学着露出个笑容来,“琼英师姐。”
“怎么在这儿?受伤了?”
琼英抬手拉着她站起来,心想那日在闻道台上的外伤应该好了才是,正想看看小姑娘是添了什么新伤,目光触及她身上崭新的布料、还有后腰上刚留的两道灰尘印,无奈地俯身替她拍了拍,“瞧你,换了新衣裳也不知注意点。”
归眠由着她动作,思绪还停留在她上一个问题,很认真地回答:“我没受伤,来这里是帮师尊取药。”
琼英闻言,面上笑意更盛,“灵玉长老而今能这般信任你,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日后我也不必再担心你在这宗门内被欺负。”
小姑娘歪了下脑袋,“欺负是什么?”
“不同你说这个,”琼英不想让她知道往日那些弟子们的劣行都意味着什么,怕她哪天懂了七情六欲,再回顾曾经在剑宗的这一切,让回忆蒙上阴影,当即语气松快地提起另一件事:“明日山下有件热闹事儿,凡人们要举办法会,你若是无事,便与我们一同下山看看这热闹如何?”
看见归眠的神情还是疑惑与不解,琼英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总之,明日戌时,山门处见,记得来。”
“哦……”
归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自从千年前这处小世界的升仙路被关闭后,此界灵气便愈来愈少,连带凡人们遇上的天灾祸事也更加频繁,他们也听说仙人们那些传说,但还是想用自己的法子祈求平安,据说这世界最后一位神仙出现,正是在四月——
于是每年这春末夏初的交接时,人间就会举办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会,祈祷曾经从此界上天的那些神仙,降下福祉,庇佑这世界的平安。
法会从早到晚,共办四天四夜,这也是那位神仙当年渡过雷劫所需的时间。在这四天内,人间便会将上一年冬天储存的粮食和酒取出来,举办流水席,又请乐人舞者在街头表演,十分热闹。
归眠跟着琼英她们下了山,虽然平日里接任务已经见过人间的种种景象,但这水陆法会的热闹,她们也不是年年都得见的。
琼英性子较为稳重,但跟她下来的小姑娘们有的是头回下山、有的是刚闭关出来,在摩肩接踵的道上走不到一里地,她这周围就撒手没了三个。
归眠也是失踪成员之一。
琼英:“……”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是先前在闻道台拦过她、后来又阻止长生长祈的姑娘,“师姐何必担忧?这是在咱们剑宗山脚下,师妹们又都不是普通人,能出什么事儿?”
琼英想了会儿,叹气道:“那我去找归眠,她傻乎乎的,若是遇到坏人,准被一骗一个准。”
半个时辰后。
人间泗水河边,琼英瞧见被一对情人怒目瞪的小姑娘,赶忙上前一步,将人拉到身后,偏过头问:“发生什么了?”
小姑娘懵懂地探出头来同她指了指河边:“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在水上放灯,他们说在祈福,我就想看看祈福都得写什么,才刚拆开呢,师姐你就来了。”
琼英:“……”
她再看看面前这对明明又气又恼,却还紧紧握着双手的男女,猜到了刚才归眠拆的是谁写下的心愿。
只好先跟这两人道歉,“抱歉,我这师妹不太懂事,扰了你们好事——”
琼英认真跟人赔罪,或许是看出她周身气质不凡,男人已经举起的拳头又放下,只丢下一句:“小孩儿少来这边凑热闹,懂什么啊你们?”
等他们走开,琼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指着河面上漂浮的这一道道荷花灯,同归眠认真道:“凡人这些祈福之言,是写给神仙看的,旁人若是拆开了,就不灵了,懂么?”
归眠这下明白了:“我不是神仙,所以我不能看。”
琼英欣慰点头。
然后又听她问:“可是祈福都要做什么?写什么字,祈什么福呢?”
“心中想要什么,就写什么……凡人写完将心愿折成荷花灯,放在水中,等着它飘到天上的银河去。”琼英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这福么,可以是身体康健、感情顺利、事业美满,诸如此类皆可。”
本来囫囵点头的归眠突然想到什么,出声问:“那我也要写一个。”
琼英迟疑片刻,说道:“我们修道中人,不必如此。”修道之人,若要什么,自己努力去取便是,不必祈求别人垂怜。
她颇有些费劲地跟归眠解释这个道理,就见小姑娘扁了扁嘴、咕哝道:“可是那也太慢了……”
等自己实现愿望,要好久好久。
归眠盯着河中随水流慢慢流淌的盏盏花灯,眼中难得添了一分遗憾,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应下琼英的话:
“好吧。”
“修真者不能折花灯,只能凭自己的本事。”
-
半旬后。
苏明绣借着百草堂的药,将伤养得差不多,想到还悬在头顶的那个帮主角筑基的任务,她从洞府中离开,现身灵玉山山顶。
只这半个月不见,山上竟然添了几分颜色。
她几步跨出,来到那冰湖边,见到无数红的、粉的荷花形灯落在化开的灵池中,把那株吝啬地只长出一片绿叶的真莲给挤到了边缘,感知到她的气息,那莲叶小幅度地抖动起来,像是在细声细语地跟她告状这小半月里她的宝贝徒弟做的好事。
苏明绣难得生出一丝困惑,走到灵池边俯身探出手,将一盏灯召到掌中,见到上面毛躁的一行小字:
“前日算命先生说我这五行缺点什么?我回去苦思冥想,才想通,我是五行缺点你,成为我命中注定的正妻吧,二花。”
落款:王三。
苏明绣:“?”
她被扑面而来的土气熏了一脸,表情越发迷惑,将这已经熄灭的灯放到一旁,又拿起一盏,这次上面的字体娟秀些:“听闻先生治家有方,小女余生愿闻其详。”
落款:孙桂花。
苏明绣:“???”
她将这盏灯也放下,失去探究其他荷花灯的兴趣。
恰在这时,从闻道台上练完剑的归眠身影出现在远处,打眼瞧见灵池边多一道身影,她过来的脚步不由快了些,到最后几乎是小跑到苏明绣身边,“弟子拜见师尊!”
“师尊的伤好些了么?”
苏明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直起身后指着脚下这挤满池子的荷花灯问她:“这些是什么?”
听她伤已经好了,归眠的脑袋不由扬得更高,一本正经地同她解释:“这是我的愿望。”
“什么?”
见师尊不解,小姑娘便说起水陆法会那天的事情来,末了同她道:“冰湖比泗水河高多了,我把这些愿望都放到这里,肯定能最先飘进银河,这样神仙就会降福给我——琼英师姐说了,这里面的福气可多了。”
苏明绣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搞明白她的思路。
归眠知道修道者不能写荷花灯,所以便去将凡人写的荷花灯都凭、本、事捞来这灵池里,以为抢来的这些愿望,就都是她的。
这一瞬间,苏明绣明白了凡人们祈愿时会落款的原因。
——以前一定也有流氓这么干过吧。
她生出哭笑不得的心思,出声提醒归眠:“你可要看看这灯里都写了什么?”
“神仙才能看。”归眠认真地给她科普祈福原理。
苏明绣懒得跟她争辩,漆黑的眼眸里映出小姑娘认真的面庞,前几日那一丝不悦早消失不见,而今面对这天真无邪的小徒弟,她难得带了一分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那略带傲意的话:
“求仙不若求我——”
“说说看,你的心愿是什么?”
归眠抬头看着她,眼神是一如既往的信赖,态度与从前相比也分毫未改,风将她的愿望送入苏明绣的耳朵里:
“我想要师尊身体健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想到在百草堂时,听见天南星长老在配药时,忧愁叹出的一句“这伤拖那么久、又不让人去瞧瞧,也不知道究竟还剩多少年限”,归眠看着面前仙风道骨的人,又追问了一句:
“我的心愿能实现吗?”
苏明绣唇畔的笑意凝固了。
她凝视面前的小姑娘许久,看见她脚下这双新鞋上满是泥泞的痕迹,而今又被灵玉山的风雪冻结,也不知道她这上山下山,是跑了多少趟,才能带来这么多的荷花灯。
……拥拥簇簇、将偌大的灵池挤得满满当当。
苏明绣甚至能想到这小孩儿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肯定还带着一贯的认真,然后用最正直的表情、做这种叫凡人见了要追着打的坏事。
“为什么?”
她问。
为什么要许这样的心愿?
明明……不懂七情六欲啊。